我和我的導師(一)
在這個版潛水也有些日子了,這樣的牢騷文字看別人的也看過好幾十個了,每次往往發貼
的loser都要受科研牛人的迎頭痛擊,也已經司空見慣了。其實我原來每當看到類似的討
論,也認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現在輪到我發這樣的帖子了,我的看法並沒有太多改
變,只不過我還有一個希望:可憐可恨的人,比如我,也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言歸正傳。我是學數學的,去年暑假,也就是我一年級剛結束的時候,我找到我的導師,
說想做他的學生。他同意了,但是同時還說“我很忙”,讓我覺得提心弔膽的。當時,我
已經知道他下學期要去新加坡,問他跟着他的第一學期就不能見面,會不會有影響。他說
,影響不大,可以通過email聯繫。然後,他給我一本書,讓我先去讀。
他是馬來(?)華裔,能講漢語,但是在系裡從來不講。
過了一段時間,他約見我,我跟他說讀了多少,他說:“good”,然後每多問我什麼,就
讓我回去了。本來我還怕他會考察我對細節的掌握,沒想到這麼輕鬆就過去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又約見我。這次我讀書遇到一個對於當時的我很難的地方,我讀不懂
。
我的師兄(比我大一年的中國人)跟我說過,這個老師不能容忍單純的回答“看不懂”,
必須說清楚那裡看不懂,他才滿意。這個當然是很合理的做法,只不過我的讀書習慣,好
像不太對,至少不太對他的口徑。我從來都是先看大概,對體系有了概括地認識以後再一
個一個拆解細節。所以他約見我的時候,我正處於大概輪廓還沒弄清的階段,腦子裡一團
糟,問題也提不出來。
我跟他說:“理解有困難,我需要更長的時間”。他沒說什麼,表現出不高興的神色。於
是他問我那裡不懂,我只好把眼前正在看的那幾頁書中的一個概念問他。他看了,說:“
就是***?”我說“是”。他沒說什麼,也沒給我解釋,就讓我走了。這一次我很難過,
覺得沒達到老師的最低要求。
後來他去新加坡了,出發前曾經對我的師兄說:“監督**,讓他不要偷懶。”我很傷心。
我自從中學矢志學習數學,儘管不是總如人意,可是還沒有幾個人人說過我學的差,也更
沒有人說過我不用功。我平時很敏感的,總是疑慮自己程度差,被牛人不屑,不過從來沒
想過竟然有人說我不用功。
我經常羨慕有些人能夠從早到晚看書學習,每天花在數學上的時間超過10個小時。我做不
到。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並且比大多數人做得好了。我從來沒想到過被導師
認為偷懶。
我和我的導師(二)
不過,我確實不好說自己多用功。那個暑假我和國內的女朋友走過了從感情最終破裂到決
然分手的歷程。在導師臨行前的一段時間,我已經沒法好好看書了。他走了以後,我更是
根本沒法學習。這段時間本來我應該定期匯報我的進度的,可是我怕見到他鄙夷的態度,
沒敢跟他說起我的情況。
我整個假期,好像沒跟他寫email匯報過。我聊以自慰的是,我的師兄也沒跟他聯繫。我
以為導師已經習慣這種風格了。反正他也沒問過我。
開學了,我隨着時間的流逝心情有了好轉,並且去校醫院看了心理諮詢——我也不知道到
底因為什麼,反正狀態好起來了,倉促地把他給的書刊了一遍,然後匯報“看完了”,並
且問他有什麼新的任務。
他說好,然後讓我看幾篇論文。
我和我的導師(三)
我開始很高興,因為論文的內容跟那本書幾乎沒有關係,所以我沒好好讀那本書也無所謂
了。可是接着就鬱悶了,那些論文暴難(至少對於我而言),簡直無從下手,因為我從第
一頁就看不懂在說什麼。
我覺得導師給研究生不止的任務應該是循序漸進的,可是我不敢說文章難。因為我當時的
狀態還很不好,自信正下降到最低點,我只能自己怨自己水平低。
我想,可能導師的想法是讓我見識前沿,並且培養我不畏艱難的態度和自己摸索的經驗吧
。於是我死嗑那篇論文,一點一點弄明白自己哪裡不懂(說來慚愧,我已開始不但不懂,
連到底什麼不懂都搞不清),然後上圖書館查書,從網上查論文,一點一點學習。這種學
習,我覺得效率很低,因為不成系統,一個很高深的理論學了一點枝節,然後接着忙下一
個,前一個還沒懂就忘了不少了。可是,當時我的目標就是儘可能多地讀懂論文,只能急
用先學。
我這段時間沒跟導師聯繫,因為我還是怕他鄙夷我的進度。我很怕他聽了我的問題嫌我的
基礎差——他那句“我很忙”我不敢忘記,很怕他以什麼理由把我踢出去。
並且,也不能全賴我,因為我身邊的榜樣只有一個師兄,而導師曾經跟我說他“good”,
我當然就效法他了。他也很少跟導師聯繫,因為他又一段時間也狀態低迷。後來不低迷了
,還是不聯繫。
更明顯的是,後來導師讓我們兩個人看同樣的論文。他雖然比我成都好,也基本看不懂,
可是他也是自己查文獻,看書,沒嚮導師問問題。我雖然覺得不好,但是也不知怎麼辦好
,就學他的樣子了。
我和我的導師(四)
後來,導師寒假前回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確實忙:他老婆生孩子,他專門回家照顧的
。不過他還是約見了我和我師兄。那次我遲到了(也不是遲到,他本來說的不是很明確,
我師兄早去了一會)。我進去的時候,他跟我說:不讀那篇論文了,看一個簡單的。於是
又讓我們讀另外幾篇論文。
他問我那些論文讀得怎麼樣。我當時剛剛讀明白一個section(整個40多頁)。當然說沒
讀明白多少。他沒接着具體問我。
然後他說:“你們可以互相交流。我知道你(我師兄)advanced,你(我)less
advanced”。我聽了如釋重負,總算他還對我沒什麼不合理要求。
接着讀那些論文。確實容易了,我能讀下去。不過我師兄比我程度好,自然讀得快,理解
得多。過了一段時間導師又約見我們。我和師兄商量好,我們給他講論文的時候,每個人
講一部分。結果見面的時候我又晚了幾分鐘(不能怪我,我去師兄辦公室等了他半天,沒
等到他才過去,沒想到他已經在那裡了)。當時師兄已經跟導師討論論文的細節了。他們
討論的部分我還沒讀到,沒法插話。
然後導師說:你講講論文內容吧。師兄就從頭到尾都講了。我有點心焦,因為我這一次好
不容易有了進展,再不讓導師知道太虧了。於是我插了一些話。後來發現,我的插話跟我
師兄的一比較,明顯理解比較淺。——不過,我沒辦法呀。
論文講完了,我跟導師提出來自己寒假要回國20天。他聽了不高興,說:“我去香港還會
,也只去4天”。我沒法辯解什麼。——其實,我本來暑假跟女朋友感情失和的時候應該
回去的,可是我因為要在導師面前提高表現值,就堅守在學校。我的同學都是暑假回家,
議會兩個月。我為了省時間,只在寒假回20天。並且,我本來計劃這次回家去看女朋友的
。因為跟家裡說好了,所以女朋友沒了也還要回。——這一切,我是沒法跟他說清了!
後來因為他下學期還要呆在新加坡,我也覺得自己念論文效率比較差,就說希望下學期把
minor搞定。(我們系規矩特殊,在論文方向major之外,還要系統地學另外一個數學分支
,叫做minor,才能畢業)。他說好,建議我跟一個教授學seiberg-witten theory,並且
跟我師兄說:這個東西你最好也學一些。
我和我的導師(五)
我假期準備在家裡學習的。我想自己在家,沒有圖書館,看論文有困難,還是看書吧。就
跟導師說在家準備看**書。他說好,並且在email里給我講了做研究的道理,比如,看到
一個題目太難,就患其他題目。我看了這一條苦笑,這是他給我找的入門題目呀,我怎麼
敢說難?
我回家前躊躇滿志,可是到家以後,好像又depress了,根本沒法學習。本來想見一些老
朋友的,可是我到家後瞅誰誰不順眼,於是也沒見幾個。我難過的時候,想起原來每次情
緒低落,見到女朋友的面容總會起死回生,結果又很不應該地和她見了面——結果更鬱悶
了。
回到學校以後,心理醫生又給我換了新處方。我的低落心情過了一陣子才好轉。
我為了嚮導師表示自己還沒荒廢研究,就給他寫新問了論文中一個細節。他回答了,又問
我書讀得怎麼樣。我其實只讀了一小部分,可是硬着頭皮跟他說“讀了一大部分”。我說
謊了,不過我想可以過些日子把書讀完,圓過來。
以後,我們又沒聯繫。我在回復他的email里說,我正全力以赴學seiberg-witten。本來
我還向花一部分時間看導師給的論文的,可是seiberg-witten的難度超過了我的預期。我
把幾乎全部時間都花在seiberg-witten上面。
並且,我的師兄也沒好好讀論文,而是自作主張讀了一本書。我勸他讀論文,嚮導師交賬
,他說,據他看那些論文沒什麼發展前途。
這學期本來他應該跟導師去新加坡的。(我因為一些制度原因沒發去)。可是因為簽證原
因從2月初拖延到3月中。其間為了商洽這些事務,他跟導師email過很多次,都沒提過論
文的事,導師也沒問過。
我和我的導師(六)
下面說一些學術方面的東西。
我的一個台灣師兄,程度比我高很多,搞的領域跟我相近。他也關心我這個領域的學術動
向。有一次他跟我說,導師讓我讀得那些論文的方向看來沒有前途。然後,他勸我問一下
導師是不是這麼回事。
其實,在不久前,導師已經讓我師兄換另外一個領域了。
我不好意思問導師,於是問我的師兄:你的新領域順利麼?舊題目還做麼?
師兄回信說:導師講究題目太難了,不做了。然後又說,導師對你不滿意。下面我抄錄師
兄的英文email。
a few thing he is not satisfied:
1 you should ask him concrete questions, not like this part I do not know,
or I know most about it.
I think the question should like:I am not quite understand this conception,
what is the motivation.
2 he think you does not make any progress. he hope you can work out some
problems.
he will give you some work to do, as he said this is your last chance.
我和我的導師(七)
我看了email以後,片刻之間尚能自持,一會就抑制不住哭了出來。學數學這麼多年,還
從來沒見過這麼嚴厲的批評。我說過,我很敏感別人的輕視。我敏感是因為我看重數學。
自從小學,中學搞競賽,大學本科上數學專業,再到申請來美國念純數學PhD,數學是我
每一步的伴侶。我曾經因為它得到榮譽,也曾經因為它幾乎絕望。我還是想在數學領域發
展,做falcuty的。雖然我現在在一個排名30開外的爛校,使我的學術生涯又少了很多可
能,但是我一直裝着相信眼前還有希望……不想我竟然被導師看作一個就要踢出去的差生
。
我本來就很不相信自己的數學能力了,現在,連裝着相信都很難了。
我那天連夜給導師寫了很長的email,追述我們之間本末。並且我告訴他我遇到的心理問
題。我想他承認看書的那個問題上我說了謊,然後說:我就是這樣,你如果不喜歡我,就
不要給我什麼last chance了吧。
當然,我還是表示喜歡他的領域的。這是事實,並且我覺得已經在裡面投入很多精力了,
換導師代價太大了。(我們系要求5年必須畢業。我現在已經是2下樂)。
我的導師很快回信了。他說他appreciate我的difficulty,並且說,我太看重他的approv
al了。勸我把數學當作personal challenge。最後,勸我徹底放鬆一段時間。
我很感動,跟他說我還能行,還可以做數學。然後說,最好能給一點簡單的題目,因為我
已經很久沒有成功的感覺了。
他給了我一個小題目:去年我的師兄作了這個題目的一部分,現在讓我推廣。
我和我的導師(八)
然後我就以一邊讀seiberg-witten,一邊做他給的小題目。
後來,我覺得seiberg-witten太難了,讀不下去。就給他和正在知道我的老師各寫了一個
email。我跟他說,進展緩慢,是不是這個領域對我太難了?你為什麼當初認為我能勝任
?
他說:看來你的基礎微分幾何不好。然後又跟我說了些研究的道理,比如要會問問題之類
的。最後說,讓我念這個東西是為我拓寬基礎。
我跟那個老師說:太難了,能不能先念預備知識?老師說:沒有現成的課本可用,還是將
就着先念seiberg-witten吧。然後說,很多人6個月念懂就不錯了,讓我不要灰心。
其實我已經挺灰心的了。每個禮拜都要見那個老師,可是經常說不出什麼來。我真得挺慚
愧的。
倒是那個題目倒是不很難,不過我沒有時間做,全學seiberg-witten了。這回我每次有了
些問題,都要問他,沒有問題也找問題問他。他每次都回答,可是我總是覺得冷冰冰的,
沒感覺。這個禮拜基本沒怎麼看他的東西,問題也提不出來,鬱悶。
我和我的導師(九)
今天我正在上一門課,忽然又哭了出來。
這門課本來我想好好學的,可是時間都花在seiberg-witten上面,這門課漸漸聽不懂了。
我聽着聽這就開始發呆,然後就哭了。想起導師說的last
chance,還有現在seiberg-witten得了無進展,覺得好像已經沒有前途了,想乾脆quit了
算了吧。然後又覺得不對,想到念seiberg-witten全是導師的主意,到底是不是這個東西
超出了我的能力呢?真想換導師。也許別的老師不會要我讀這個吧。
這個想法挺沒出息的。可是有出息的想法我也有過呀,我曾經在絕望中尋找希望,苦讀那
些論文,最後被說成“太難”,放棄了。難道堅持就要好處麼?
我的導師給我們的題目,也是東一榔頭西一幫子。我想到他一上手就讓我做這麼一個難題
,有點發怵,以後不知道等待我的又是什麼?我現在又懷疑跟着他能有前途麼?就算我國
了這個last chance,會不會下面還是last chance?
我們一年裡基本沒見幾次面,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見了面以後會怎麼樣,我能和他
合作得好麼?
我知道我應該好好念seiberg-witten,因為星期四就要見那個老師,而我現在還沒讀出什
麼東西。可是想起這件事我就無法平靜。我曾經患過憂鬱症(似乎,因為心理醫生好像沒
說得很明確),我不相信自己還有足夠的堅強挺過一個又一個last chance。
今天晚上,我又去看書,可是仍然看不下去,就寫了這個東西。寫着寫着好像多半還是我
的錯。我應該拼命學seiberg-witten,然後星期四去交差。可是我怎麼覺得生活這麼無聊
呢?我已經覺得自己努力了,可是總是被別人說成不用功,我這一切又是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