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天生的本質主義者

人命里註定般地堅信事物背後有本質存在，人在罵人的時候實際上體現了這樣的先天信念。一個人說了讓我們厭惡的話、做了讓我們厭惡的事，這個人會被罵為“缺德”，那意思是：這個人之所以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是因為他缺德。缺德與人格有關，原本是看不見摸不着的，它卻能夠把自己體現為某些話語或者某種行為，總之，抽象的缺德可以具體化為某種話語或某種行為。換言之，人們堅信，一個人具體的言行可以體現這個人抽象的人格。

罵人現象隱含的人類的這一天性不僅體現在罵人這一個方面，沒有這樣的人類天性，就不會有一切理論科學。萬有引力不過是自由落體運動現象和行星圍繞恆星運轉現象的本質。偉大的科學家發現自然規律（本質），與其說是因為他智力過人，不如說是因為他首先是一個所謂正常人，也就是有追尋現象之本質這一常人皆有的天性的人。一個機器人的智力再強大，只要它沒有追尋現象之本質的衝動，我們就不能指望它發現自然規律。科學理論是人類本能的完美實現。

人類堅信現象背後有本質，科學證明這個世界是各種本質體現自身實在性的結果。愛因斯坦說：不可理解的是，這個世界是可以理解的。說這個世界可以理解，是因為這個世界符合人的某種期待；說不可理解，或許是因為人類何以對世界有（現象背後必有其本質）這樣的期待乃是難以知曉的。人有這樣的期待，或許是因為造物主想讓人由於有這樣的期待而去認識造物主自己創造的這個世界，進而讚美偉大的造物主。

“現象背後必有本質”這一先天信念，在中國現代政治生活中曾經十分活躍過，人們稱之為“上綱上線”——把一個人的言行追溯到他的靈魂深處那個堅硬的內核，這個堅硬的內核就是“反動”。同一個先天信念，既可以結出科學的果實，也可以製造荒誕和恐懼。

最近一些年，人文學界比較盛行的是“反本質主義”。這樣的時尚首先其實是在說出一個事實：人文學科的這些學者迄今為止還沒有在自己的領域裡發現像萬有引力這樣的概念，也就是沒能夠提供硬邦邦的真理。本質主義是人類的先天信念，也就是人的一種天性，更何況這樣的先天信念已經在一些學科裡帶來了驚人的成就，人文學科主張反本質主義，似乎是對造物主賦予人類的一種偉大的禮品加以拒絕。

哲學照樣可以提供真理，本文所言“作為先天信念的本質主義”或許算得上哲學提供的有關人的一條真理。此真理如同萬有引力概念一樣，把自己具體化為各種各樣的現象，其自身則是永恆不變的。哲學的基本任務是根據其種種痕跡而揭示人的各種天性的存在，也就是提供關於人的天性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