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7)
詩與詩眼
一些名句中的某些字容易吸引讀者的注意力,這就是所謂“詩眼”,就像雄獅的鬃毛、犀牛的獨角和大象的長鼻子。
“晨鐘雲外濕”,這是杜甫的名句。人們讚賞其中的“濕”字——鍾是在雲外,因此不是我們能看見的,你怎麼知道這口鐘是濕的呢?只有弄清此名句的言外之意之後,我們才能領會這個“濕”字的巧妙——早晨,一個人聽到了鐘聲,就說“雲外有一口濕乎乎的鐘”,這個人其實是做了一個推斷,而做推斷並不容易,因為這需要我們有功能正常的各種感覺器官,包括能聽到鐘聲的耳朵和能看見雲的眼睛,還需要我們有譬如“發出鐘聲的地方一定有一口鐘”和“浸濕了的鐘和乾燥的鐘發出的聲音不同”這樣的一些知識。
“移柳待山鶯”,劉長卿此名句中的詩眼應該說是“待”字,一個人沒有等待的耐性,不能忍耐柳樹的幼苗長成足夠大的一棵柳樹的過程,所以,他寧可不怕勞累地去移植已經足夠大的柳樹,而不是輕鬆地種上柳樹的幼苗,如今,他又必須耐心地對待鶯的到來,總之,這個“待”字包含了“不想等待”和“必須等待”兩次含義。“含義豐富”應該是“詩眼”含義的一個方面。
“雲破月來花弄影”,這是宋祁的名句,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着一‘弄’字則境界全出”。如果說“花弄影”是一種美,則美來之不易:首先必須有花;其次這個花必須形成影子,而形成影子需要有由月亮象徵的光源,而月亮可能被雲遮蓋住;最後,“花弄影”意味着花的影子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也就意味着需要有譬如風這樣的動力源。總之,美從根本上是各種因素的匯聚與“合作”,是一種奇蹟。
根據對宋祁此名句的言外之意的分析,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詩眼”這樣的術語是有針對性的,因此是有效的,但名句之所以是名句,是因為名句中的每個字都是各有其功能的,因為實質上都是精彩的。
所謂“虛詞”照樣可以成為詩眼,給閱讀者帶來感覺上的千鈞之力。
“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是韓愈的名句,其字面意思是:離得遠能看見草色,離得近卻看不見。如果是“草色遙看近看無”,我們得到的是有關草色的一條知識——草色能否被人看見取決於草色與觀看者之間的距離。韓愈此名句是詩,是因為其中有“卻”這個字。因為有這個卻字,此名句就有了這樣的言外之意:“卻”有“意想不到”的含義,意味着某種驚奇感,驚奇感來之不易,因為我們必須具有各種各樣的能力,譬如首先必須有功能正常的眼睛去觀看,還必須有運動行走的能力以調節我們與事物的距離,最後,我們必須具有譬如“事物離我們越近就越是容易被我們看見”這樣的知識。
再來看王維名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裡有一個其含義“再一次”的“更”,這個“更”意味着在此之前已經勸人喝下一杯酒了,意味着勸酒是對被勸酒人沒完沒了的糾纏。
有的詞語被認為是平平常常的,它們實際上是詩眼,而人們不容易感覺到其不尋常之處。“池塘生春草”,這是謝靈運的名句,其字面意思是:春草從池塘里長出來。“春草”作為一個詞語顯得平常,其實不然:人們最早注意到的只能是草,而不可能是春草,只是可能因為草而發現了春,最終才有“春草”一詞的出現,春草一詞濃縮了人類認識的一段歷史。可能是因為人們不容易感覺到“春草”的不尋常,歷代有人認為謝靈運此名句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但這句詩是有言外之意的:人們注意到草之後,進而發現草是周期性地重複着“萌芽-生長-成熟-凋萎”的過程,草(從池塘里)長出來,這是草的生命周期的一個階段,“草的生命周期中的生長階段”,這是人們發現的新事物,接着就應該給這一事物取一個名字,就像人們給每一個新生兒取名字一樣;其次,給事物命名,可以確保語言的簡潔性——一個“春”字就能代表“草的生命周期中的生長階段”這樣複雜的意思。總之,“命名”的價值得到了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