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87)
說鋪墊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這是辛棄疾的名句。我們到“眾里”尋找一個人,達到十萬次(“千百度”),這表明我們想找到這個人的願望是強烈的。願望越是強烈,願望的實現引起的快樂也就越是強烈。經過巨大的努力之後,我們終於在“燈火闌珊處”發現了我們想找到的那個人。如果我們五分鐘之內輕而易舉地就能找到我們想找的人,那就意思不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是杜牧的《清明》,行人現在應該做的,是進入一處酒家,避雨而且通過飲酒以增加熱量,當他在雨中跋涉過遙遠的距離,終於進入杏花村裡的酒家,我們可以想象他的快樂。
寫出一個人的願望的強烈、寫出一個人實現目的之前做出的各種努力,這些都屬於本文所言“鋪墊”。
還有比較特殊的鋪墊,不妨名之為“間接鋪墊”。“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是蘇東坡的《題西林壁》,一個人的願望是“識廬山真面目”,他因此對廬山又是“橫看”又是“側”看,又是“遠、近、高、低”地看,這個人的願望自然是格外強烈的,不過,這個人的願望最終沒有實現,願望不得實現意味着失望,強烈的願望不得實現意味着強烈的失望,強烈的失望足以讓人惱羞成怒,惱羞成怒容易讓人胡說八道——一個人說“身在此山中”是自己“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原因,這只能是胡說八道,因為如果“不在此山中”的話,我們連廬山的假面目也都一無所知了。總之,此詩前二句暗示了一個人“識廬山真面目”之願望的格外強烈,實質上為這個人痛快淋漓的胡說八道做了鋪墊。最能刺激讀者的,其實就是末尾的“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一句。歷代讀者少有感覺到“只緣身在此山中”本身內容上的荒謬,但都容易感覺到這句詩帶來的衝擊力。這似乎足以表明:藝術鑑賞活動主要地是情感性的,而非理智性的。這一衝擊力源於前二句詩的間接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