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01）

說“痴語”

“水流愁不去”，這是宋代趙師俠的名句。水可以沖走譬如樹葉和紙張之類的物質性的東西，“愁”不是物質性的東西，說“水流愁不去”這話的人似乎指望水沖走自己心中的愁，並因此而讓自己浸泡在流水之中，只是沒有如願以償，最終才說出了常人按照常識而覺得是傻乎乎的這句話。

只不過，根據常識去肯定一首詩或者否定一首詩，從根本上都是無意義的。傑作首先是超常識的。“水流愁不去”，其藝術價值與其是不是“痴語”無關，而只在於其中有這樣的言外之意：“愁”是不祥之物，是人們希望擺脫的東西，這且不說，更嚴重的是，人們把擺脫愁的希望寄托在一些事物的身上，這些事物也就有可能被認為是一些無能的廢物，從而受到不應有的詆毀。總之，“愁”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不知江月待何人”，這是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名句。月亮是一個星球，又不是一個動物，更不是一個人，所以，不存在“月亮在等待什麼人”這樣的問題，硬要說“月亮在等待什麼人”，就是在“說傻話”。但這句詩是有言外之意的：“江月待何人”是一個傻問題，因為愚蠢，我們才形成傻問題；所謂“不知”，其意思是想知道卻不能知道，意味着願望不能實現，也就意味着痛苦，這個痛苦正是這個傻問題導致的。總之，“傻問題”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數峰無語立斜陽”，這是王禹偁的名句。一個人指望山峰說話，於是去聆聽，只是等來等去也沒有如願，於是失望地說“數峰無語”，好像只要等下去，這些山峰早晚是會說話的。這是傻話。但此名句有這樣的言外之意：數座山峰在斜陽時分矗立着，這是只有我們的眼睛才能感知到的現象；“這數座山峰到底能不能說話”，這是一個問題，最能解答這一問題的，仍然是我們的眼睛——去看一看這些山峰是不是有嘴，如果沒有嘴，這些山峰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說話的。總之，“眼睛”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被奉為名句的痴語不少。譬如辛棄疾的“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王駕的“蛺蝶飛來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杜甫的“月是故鄉明”、祖詠的“水涼池更深”。

有言外之意的痴語，帶給讀者的主要感覺，或許是感情的真摯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