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85）

恐怖性體驗與詩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這是韋應物的名句，“空山”是幽深少人的山，“行跡”的意思是行走形成的痕跡。

此詩句隱含的言外之意是：詩句提出了一個問題——人幾乎完全不可能在落葉遍布其上的路上留下痕跡，我怎樣才能向別人足夠清晰地表明我行走過的路徑？這是需要解決的問題。解決問題需要我們足夠聰明——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事物，譬如山上的那些樹——既然是“落葉滿空山”，這座山上的樹木就不會少；解決問題還需要我們有必要的工具，譬如一把刀或者一些尖銳的石頭，用這些工具，我們在自己從其旁邊經過的那些樹上做出比較明顯的記號，就萬事大吉了。“解決問題”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人們從“空山”走過，容易留下足跡，這一天，詩人獨自一人來到被落葉蓋滿的“空山”——深山——上，突然意識到：要是我忽然暈倒了，誰能來救我？我一路上可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啊。

固定的形式遮掩傑作的自然光輝

“池塘生春草”，這是謝靈運的名句。此名句的誕生過程或許是這樣的：詩人發現池塘里有草長了出來，於是意識到現在是一年中的一個特殊的時段，這就是春啊。“池塘草生，這是春”，這應該是謝靈運名句從中脫胎而出的原生態，只是屈從於五言詩的固定格式，謝靈運將之壓縮成了“池塘生春草”，好像池塘里生長出來的可以是春草，還可以是夏草，甚至是秋草和冬草。作為被發現之成果的那個“春”，與“草”糾纏在一起成了什麼“春草”，它原本擁有的耀眼光輝被生生的遮掩了。

“秋塘唯落葉”，這是韋應物的詩句，“池塘里除了落葉就什麼也沒有，這就是秋啊”，因為韋應物也是屈從於五言詩的固定格式，就將這樣的原生態扭曲成了“秋塘唯落葉”，“秋”的光芒被遮掩了。“秋塘滿衰草”，這也是韋應物的詩句，有着完全相同的情形。

“楚天千里清秋”，這是辛棄疾的詞句，“楚天千里清，這就是秋啊”，詞人屈從於詞牌的固定格式，硬是給壓縮成“楚天千里清秋”，好像除了清秋，還有什麼濁秋似的。

固定格式帶來的弊端是讓有光輝者變得無光輝。歷代就有人認為：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名句，我怎麼就實實在在的看不出有什麼了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