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認識世界——無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是一個漫長而無限的過程,在此過程中積累了極其豐富的知識,形成了錯綜複雜的觀念和理論。稍有哲學常識的人都明白,這些知識、觀念和理論絕不是完美無缺的,其中一部分本身就是謬誤,有的是建立在謬誤的基礎上的。即使至今仍被認為無瑕可擊的,至多也只是相對真理,只能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中保持其正確性。如果沒有人對它們提出懷疑和挑戰,是不會進步和完善的。懷疑不一定正確,但排除懷疑的過程卻必不可少。如果懷疑被證明為錯誤,實際上是更鞏固了原來的知識、觀念或理論。反之,如果懷疑被證實為正確,那就意味着原來的知識、觀念或理論存在局部或整體的謬誤,或者需要修正或完善,或者必須完全否定或清除。無論如何,都為新的知識、觀念或理論的出現提供了條件。我們稱某一真理為“顛撲不破”或“戰無不勝”,就表明它不害怕被懷疑,經得起懷疑,並且能在不斷的懷疑中堅持其主體部分,同時在局部得到經常性的修正與完善。任何不允許懷疑的事物,並不能表明它的正確,恰恰顯示了它的虛弱。實際上連它的持有者和擁護者心裡都明白,它是經不起懷疑的,更害怕受到挑戰。
創新的途徑很多,但無非是兩個方面:一是否定或破壞舊有的,一是在空白的基礎上建立新的。前者不能完全脫離舊有的,後者卻能憑空產生嶄新的。所謂憑空,並非沒有實際基礎,或者不符合客觀條件,只是人們此前尚未認識或擁有。這就需要想象,想象力越豐富越好。想象力可以來自個人的天賦和靈感,也可以出於對被當作天經地義的規律或真理的突破或顛覆。多數想象一時無法成為現實,甚至永遠無法證實。但在想象和求證的過程中卻形成了大量新的成果。一部分想象純屬胡思亂想,或者被證實是謬誤。但只要有一小部分想象產生效果,就能帶來人類社會的飛躍。模仿只能形成量的增加,是一時的捷徑或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卻只能永遠跟在創新者的後面,更不會形成質的變化。實驗或實踐也是創新的途徑,但如果不與想象結合,就只能按部就班,循規蹈矩,新發現往往是成千上萬次實驗的結果,或者要經過長期的社會實踐、甚至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才能被證實。何況很多自然現象或客觀規律,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人類還無法通過實踐去發現或驗證。
春秋戰國時代周天子的政治權威名存實亡,天下分裂,戰亂不斷。當時生產力低下,技術落後。卻是百家爭鳴,群星燦爛,不僅是學術思想史上少有的輝煌篇章,也是科學技術史上的黃金年代。由於不存在一個公認的學術權威,也沒有一位足以掌控全局的君主,各種學派的代表人物都隨時會面臨其他學派或本派內部的質疑和挑戰,而只要不介入政治鬥爭或行政體系,士人可以享受充分的思想自由,他們的想象力也特別豐富。莊子“一尺之棰,日截其半,萬世不竭”的說法並不需要物質可無限分割的實驗,而是出於簡單的邏輯推理。鄒衍提出了“大九州”學說,認為天下由九個互不相連、為大海所包圍的大州構成,中國的九州只占其中的八十一分之一。鄒衍的足跡從未離開中原,他的學說純粹出於想象,卻最接近地球上有七大洲的事實。而當儒家經典被專制集權統治者禁止懷疑後,在黃河正源已被發現時,乾隆皇帝還規定必須堅持《禹貢》中的說法——黃河上游先潛入地下,到積石山後再流出地面。
要說今天創新的障礙在哪裡,可以找到多方面的原因。但我認為根本性的障礙,就在於我們的科研和教學中非但不鼓勵懷疑和想象,限制甚至禁止懷疑,阻礙甚至扼殺想象。無論是基礎教育、家庭教育、高等教育、社會風尚、倫理道德、行政制度、科研政策、學術氛圍大多不利於懷疑和想象,近年來的學術腐敗和學風不正,更助長了模仿、複製甚至抄襲、剽竊。急功近利的論文競賽、排名競爭和“山寨文化”,更與創新南轅北轍。
在政治生活、行政管理和社會運作中自然不能濫用懷疑,或者更多需要相信。但在科學研究、學術活動和教育教學中需要充分的思想自由,必須允許並鼓勵懷疑。實際上,當局早已確定“宣傳有紀律,學術無禁區”的政策,這兩方面完全可以並行不悖。但不設置禁區不會自然導致創新,鼓勵懷疑和想象才是創新的前提。
來源: 鼎新閣 2018-05-06
作者: 葛劍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