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常見的誤解
上篇文章寫墨家思想,有人認為,墨家講了很多科技內容,如果中國古代用墨家思想治國,那中國就會成為科技強國,不至於後來落後挨打。然後更進一步,又認為,中國科技落後,都怪儒家思想,裡面也不講科技。
甚至還有一些觀點認為,儒家是反科技的思想。是阻礙中國科技發展的反動腐朽力量。這同樣也是誤解。
還有諸如李約瑟之問,為啥現代科技,不是起源於中國。這個問題,也是出於誤解,所造成的錯誤觀念。
這些觀點很常見,但卻是錯誤的。是因為缺乏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才導致的錯誤認知。本文我們來把這些問題,都來說清楚。
同時,本文也回答一下錢學森之問。為什麼後來中國教育,很難再出科學領域裡的大師了。
古代的社會分工,和對應的分類教育
我們都知道,中國有士農工商的說法。士,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從事治國工作的公務員。古人講的治國,不是指皇帝一個人是事,而是面向所有的公務員來講的,作為國家官吏,怎麼治理國家。
或者更通俗的話來說,成為合格的士人,對應在我們現在的社會,要麼去做官,去參與管理國家公務。要麼去企業裡面,或者其他組織裡面,做一名管理者。
農,這個我們都好理解,就是講怎麼種地的,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農村,農業,和農業工作者。
工,就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工業。一些人說,中國歷史上沒有工業,這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士農工商,工就是指工業。要做好工業生產,就必須要有制器的技術,也就是要有製造業。要有製造業,就要有專業的工匠。在古代,有專門的技校來培養匠人。
中國古代的製造業,發達到什麼地步呢?有一個成語,叫巧奪天工,就是專門用來形容中國古代製造業的水平的。
商,這個也好理解,就是我們現在講的做生意,經商,做貿易,市場經濟。現在很多人說,中國古代沒有市場經濟,這也是睜着眼睛說瞎話。我們不僅自古以來就有市場經濟,而且我們的市場經濟,在幾千年前,就達到了歷史巔峰。
《列子》一書中說:“農赴時,商趨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這段話說的很好。從事農業的人,看到節氣到了,就得馬上播種。從事商業的人,看到有利可圖,馬上就會去做買賣。從事工業的人,對科學技術是鑽研是沒有止盡的,就像把器物製作的更巧更好。從事管理工作的士人,則要審時度勢,把握機遇,看能不能當上官,當上官了,則要把所有環節都爛熟於心,統籌兼顧,把國家分派給自己的地區管理好,把各項事業都管理好。
知識背景交代完了。我們接着往下看。
為什麼儒家不講科技?
為什麼儒家的典籍中,不講科技內容呢?因為儒家是士人教育,面向的是士人這個群體,不是工這個群體。儒家講的,是怎麼做管理者的學問,也就是怎麼做士,怎麼做公務員,怎麼參與治國。不僅儒家是士人教育,道家和法家,也都是士人教育,也都沒有講怎麼打鐵之類的內容。
看到這裡,有人要說了,憑啥有的人當官,有的人就要去打鐵呢?這是不是不公平。
有句話我們想必都聽說過,叫學而優則仕。我們現在的人聽到這句話,就用它來揶揄我們古代的文化,說是官本位。實際上,並不是這麼回事。
古人對管理人員的選拔,是從社會最基層開始的。國家官學教育,每個鄉都有學校,每個人都有機會參加學習。並不是像很多人說的那樣,只有貴族的子弟,才能學習怎麼做管理者。
像孔子孟子,他們都不是貴族子弟,都可以有機會接受士人教育。
也就是說,從小大家都有機會接受上士人教育,長大後都有機會當官。分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在學生十幾歲的時候,國家會進行一次普遍的選拔,有些學不下去的,就去上技校,去做農業,或者去做工業。
家裡沒地的,沒工業作坊的,就沒法做工業農業。不得已,才只好去做商業。所以,古人看不起商人。那些士人教育畢業後,一直找不到對口工作的讀書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做醫生,或則去青樓裡面給人寫曲子,比如柳永和關漢卿這樣的,就進入娛樂圈了。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其實是句自勉的話,做醫生是古代的讀書人,沒有出路了,才給自己找的一條後路。
有些成績好的,則被定向培養為管理者。我們想一下很容易理解,做管理者,需要更高的智力和能力。所以,這種選拔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等學成了以後,長大就是要做官的。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學而優則仕的本意。
我們看《論語》和《孟子》,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些讀書人,怎麼一輩子就是到處求職做官呢?尤其是子張問祿那段,就是問怎麼當好一個官吏的意思,針對性特別的強。因為他們學的就是怎麼當官的學問。孔子的弟子,後來畢業後,很多也都去做官了。對這樣的士人來說,讓他們種地,他們是不會種的,讓他們做工業,他們也不會的。一方面是專業不對口,另一方面是做那些事浪費他們的才能。
子張為什麼不問孔子怎麼打鐵,怎麼養蠶,怎麼織布呢?因為那些內容不是培養士人的必修課,也不是他們應該掌握的技能。
如果讓管理者們,在課堂上學習打鐵。讓打鐵的工匠,去學習怎麼做一名管理者,那這個社會就亂套了。必然會造成,做管理工作的,既做不好打鐵的活,也做不好管理的活。也會造成,打鐵的匠人,既打不好鐵,也做不好管理的活。
儒家典籍裡面,為什麼不講科技內容呢?上面就是答案。
並不是儒家不講科技,也更不是儒家反對科技。儒家只是教人,成為優秀的管理者,管理好那些農民工人和商人,並給他們做好服務。
可見,儒家非但不反科技,還是國家工業技術最大的背後支持者。荀子說,人非異也,善假於物也。這句話非常能表明,儒家對工業和科技的立場,人要利用物,把物轉化成可利用的器物,來為人的生活服務,就必須得大力的發展工業科技。如果儒家反科技,那根本就不會有士農工商的說法,在國家經濟序列中,直接把工剔除就行了。
古代的技校,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大學
古代的大學教育,和我們現在的大學教育,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呢?在於古代的教育,是以士人教育為大學。我們現在的教育,則是以匠人教育為大學。古代是以士立學,指導農工商。現在是以工立學,指導士商農。
我們現在的大學都教什麼呢?比如,物理學,化學,機械,汽車,軍工製造,農業,養殖,防止,材料,等等專業。也就是我們現在人,所理解的理工科的科技。
我們翻開《天工開物》這本書,會發現,這本書裡面講的就是這些。農業、手工業,諸如機械、磚瓦、陶瓷、硫磺、燭、紙、兵器、火藥、紡織、染色、製鹽、採煤、榨油等生產技術。
天工開物,就是古代的一本技校教材,講的全是科技內容。可見,我們現在的科技立校的大學,相當於古代的技校。
那有的人要說了,研究生和博士呢,應該不是技校了吧?以工為主導的大學教育,碩士和博士,和大學生的區別,就在於七級鉗工,八級鉗工,和六級鉗工的區別。區別只是技術提高了,手藝提高了,但是依然是匠人。
古代的學士和博士,都是用來指士人,而不是用來指匠人的。
那我們現在的文科教育,能對應古代的士人教育嗎?也對應不起來。因為我們現在的文科教育,說到底也是教人做手藝。並不是教人怎麼做德才兼備的管理者。比如,怎麼寫論文,怎麼搗騰模型,這些都是手藝活,屬於廣義上的匠人教育,而不是教人成為管理者的士人教育。
這也讓很多人感到困惑,同樣都是教育,為什麼古代的大學,教育出來的人是孔孟顏回這樣的人,而我們現在教育出來的大學生,怎麼不怎麼太懂道理呢?對國家對社會,怎麼漠不關心呢?怎麼心裡缺乏道義呢?怎麼都考上清北這種最高學府了,還去殺人呢?
這很容易解釋,因為他們沒有受過孔孟這樣的士人教育,他們沒學過的東西,當然不懂了。他們讀的,其實只是個技校。技校裡面,只教人怎麼做手藝活,接受的只是匠人教育。而匠人教育,並不教人怎麼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問。
講完了儒家為什麼不講科技,我們接着講下一個問題。為什麼墨家的典籍中,要講科技內容。
墨家為什麼要講科技內容?
為什麼儒家不講科技內容,而墨家要講科技內容呢?因為儒家是成型的社會分工體系中,所產生的成熟的社會分工。有做官的,有做工業的,有做農業的,有做商業的。一個成熟的穩定社會,必然是這樣的社會分工。
管子說,聖人者,善於分民也。也就是說,一個治理有方的社會,必然是分工秩序非常良好的社會。領導者,要讓擅長做什麼的人,都去合適的工作崗位上,做自己擅長的事。反過來,如果社會分工混亂,這個國家一定是治理不好的。
而墨家和當時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平行的。是獨立於的國家之外的另一套經濟體系。也就是說,墨家自建了一個國中之國。或者說,像一個超級黑社會組織。在這個國中之國中,墨家對他們所管轄的地方,不僅有立法權,還有司法權,可以動私刑。而且,墨家還有一套自己的財稅體系。更可怕的是,墨家還有一套獨立的軍事力量。
作為國中之國,墨家另外又弄了一套獨立的分工體系。在墨家建立的這套地下社會秩序中,有做管理的,有做匠人的,有做農業的,有經商的。
墨子按照能力的大小,把墨家弟子做了三類分工,能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也就是談辯,說書和從事三組,並加以訓練。比照着士農工商,墨子自己又設計了一套新的社會分工體系。
比我我們大學校園中,街頭上,公園裡,經常看到神神秘秘的陌生人,靠過來莫名其妙的說一句話,同學,你相信愛嗎?還有那些發傳單,發小冊子的,一聽就是推廣夷教的。其實這套傳播方法,就是跟墨家學的。幾乎所有夷教的傳播方法,總源頭上都是跟墨家學的。也難怪滿清時期很多人認為,基督教是起源於墨家。
對於這些能說會道的人,智力比較高的人,墨家就讓他們去國家上班做公務員,同時,暗地裡依然要接受墨家的控制。領了俸祿,還要捐獻一部分上交給墨家。
那些從事的人,就訓練為匠人,訓練為專業的僱傭兵。而這些針對從事者一組的人的教育內容,就是我們後來看到的,墨家典籍中的科技部分。
有了強大的匠人集團,能進行軍工生產,有訓練有素的強大僱傭軍武裝力量,這樣就可以通過幫人打仗來獲得收入。比如強國攻打弱國,墨家就可以保護弱國,讓弱國購買僱傭軍服務。可見,天下越亂,越符合墨家的利益。如果那天國家太平了,大家都不打仗了,墨家的僱傭軍生意,就會失去市場。
除了僱傭軍服務,墨家還有殺手服務。因為墨家不服從國家法律,他們自己弄了一套法律,弄了一套私刑,他們想殺誰就殺誰。幫人殺人,自然也是要給錢的。
從財稅角度看,後來秦始皇統一天下,天下太平,不打仗了,墨家的三大塊收入都沒了。作為一個經濟群體的墨家,也就是去了長期存續的經濟基礎。再加上政府的武力剿滅,墨家也就逐漸的銷聲匿跡了,悄悄轉入了地下發展。也成為了後來諸多夷教的根本原型。
墨家為什麼要講科技,這個問題,我們也講清楚了。
李約瑟之問,中國科技為什麼後來被西方人超過了?
我們有幾千年的工業科技基礎和傳統,為什麼後來突然就被西方人給超過了呢?這個問題,一直以來都讓中國人如鯁在喉。甚至有人覺得,是不是我們這個民族不行了?不然怎麼會被人超過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理解當時的白銀資本所主導的全球化。白銀流到哪裡,哪裡就有戰爭,哪裡有戰爭,哪裡就有匠人的湧入,哪裡就有工業科技的需求。
張居正一條鞭法改革,中央出讓了幣權,從資本家那裡,換到了財權。承認白銀官方貨幣的地位。這筆交易,讓白銀成為了世界貨幣,取代了中央貨幣,這是後來一些列歷史演化的總根源和基本動力。
為了爭奪白銀,商人逐利的本性,為了多賺錢,讓江南的資本家,還有山西的資本家,控制了進出口貿易,而且還是兩頭吃的壟斷進出口貿易。這樣的話,如果毀掉中國的民族工業,孵化和培育洋貨,這樣就可以通過進口壟斷,獲得對市場的絕對壟斷,就可以想賺多少賺多少錢。
明朝晚期,連軍工生產都被荒廢了,只能進口大炮。並不是當時中國的軍工產業不行,而是中央失去了對貿易的控制。武器專家趙士禎,多次上書崇禎,要求重建國家的軍工產業,我們當時的技術是遙遙領先的。但是趙士禎們的主張,受到了官商集團的抵制。他們進口葡萄牙荷蘭的大炮,可以獲得更多的利潤。
進出口貿易,不僅讓中國的資本家們,賺到了更多的白銀,也讓西方人在白銀供給中,完成了資本積累和技術積累。比如西班牙的崛起,就是純屬給中國供應白銀而興起的。於是呢,中國的科技,就流入到了西方人的手裡。而我們的資本家們,因為要壟斷進出口貿易,刻意的毀掉了中國的工業與科技。這一正一反,就表現為西方的進步,和我們在科技上的沒落。
這就是李約瑟之問的答案。
錢學森之問
我們講完了李約瑟之問,再講講錢學森之問。錢學森之問,說的是什麼呢?大家都知道,我們新中國的很多科學巨匠,他們的基礎教育,都是在民國時期完成的。比如錢學森本人,鄧稼先,郭永懷,錢三強,王淦昌等等科學大師們,都是在民國時期完成的基礎教育。
而我們後來的教育,為什麼培養不出來這麼多的,如此傑出的大師級的德才兼備的人才呢?他們不僅科學上的造詣是登峰造極的,而且他們在道德修養和人格情操上的修為,也是滿心的家國情懷,為國為民的頂天立地的士人風範。
根本原因是,他們都是按照傳統的教育模式來培養的,通俗的說,都具有紮實的舊學功底。也就是說,他們年輕的時候,都經受過了士人教育。然後西方的學問進來了,又轉向了匠人教育。
我們打個比方來說,讓孔子學打鐵,他能學好嗎?當然能學好,而且是他做打鐵的活,肯定能綽綽有餘。因為學而優的人,是全方面的優秀。能通過士人教育選拔的人,再去做更簡單的匠人工作,顯然會綽綽有餘。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這叫智力上的降維打擊。
為什麼孔子要說君子不器呢?是說作為管理者,不能瓶瓶罐罐的,都要事無巨細的親力親為。管理者應該看全局,抓管理。不是不能做,只是做那些事情不值得,不划算而已。
以匠學育匠人,止於匠。以士學培匠人,則達於師。既是巨匠,也更是高士,他們是士人教育和匠人教育的完美結合,這些大師,就是這麼來的。
如果只是學門手藝,找個工作,養家糊口,大師是肯定做不了的。因為缺失了士人教育,他的心裡,從來沒想過更偉大的事業,也沒有更偉大的抱負。一個人只是為了自己而活着的話,抱負是不可能偉大的。只有為國家,為人民而活着的時候,才能把自己的個人命運,和宏偉的家國命運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偉大的人。
如果能在學生年輕的時候,就把士人教育作為基礎教育,來給他們打底子,想必未來一定能培養出來很多大師。
這種為偉大的目的而活着,為偉大的命運而奮鬥的精神和動力,以及所爆發出來的偉大的智力和能力,單純靠匠人教育是教不出來的,它們都是源於士人教育。新中國的那些璀璨的科學巨匠門,大師門,國之棟梁門,他們就是士人教育和匠人教育,完美融合的偉大結晶。
錢學森之問,我們也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