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2001年9月16日 黃萬里:一生講真話
(黃萬里: 唐山交通大學畢業, 康奈爾大學碩士, 伊利諾大學博士)
8月27日下午3時5分,在清華大學校醫院一間簡樸的病房,9
0歲的黃萬里先生溘然而逝。
黃萬里,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著名水利工程專家。自1937年
留學歸國起,傾畢生心力於國內大江大河治理。半個多世紀以來,他
以學識淵博、觀點獨到而蜚聲中外,更以敢講真話、仗義執言而在學
界獨樹一幟。
9月4日的追悼會上,他的一位學生告訴記者:在國內水利學界,多年來,黃
萬里代表着科學家的良心。
從這個意義上說,黃萬里的離世意味着,在國內重大水利工程討論上,另一種
聲音的消失。
改學水利
1911年,黃萬里出生於上海,父親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黃炎培。1932
年,黃萬里以優異成績從唐山交通大學畢業,專業是鐵路橋梁工程。
畢業後他在江杭鐵路工地上給工程師當助手。如果不是席捲南北中國的兩場大
洪水,出身名門而毫無驕奢之風的黃萬里或許會就此發展為一名鐵路橋梁工程
師。
1931年長江、漢水泛濫,僅湖北雲夢一縣,七萬生命被洪水沖走;193
3年,黃河水災,大堤決口十幾處,人財物損失無法計算。
黃萬里生前多次說過,兩場洪水激勵了許多青年奮志學習水利。當時唐山交通
大學同學中有三人放棄鐵路橋梁工程師之職,計劃出國改學水利,22歲的黃萬
里就是其中之一。
1934年元旦,黃萬里赴美國留學,廣求名師於美國著名大學,從天文、地
質、氣象、氣候等基礎學科學起,先後取得康奈爾大學碩士、伊利諾大學博士學
位。
1937年,抗日戰爭前夕,26歲的黃萬里學成歸來。浙江大學、東北大學
和北洋大學邀請他前往任教,他一一婉拒,理由是,自己考取的是官費留學,花
了老百姓的錢,現在最切要的是親身參與中國的水利事業,不欠黎民百姓的錢。
於是,黃萬里成為四川省水利局一名工程師,繼任涪江航道工程處處長,開始
了長江上游干支流之間的行走。1938年至1943年,他和部下先後六次長
途考察,在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等江河兩岸走了3000公里,訓練40
多名工程師。
自此,黃萬里踏上了治水之路。
反對三門峽工程
解放後,黃萬里執教於清華大學水利系。
他當年的助教回憶說,黃先生最大的特點就是為人耿直,敢說敢言,不管什麼
時候,不管針對誰,他都是照說不誤,有時可以說是口無遮攔。
在他對三門峽工程的意見中,這種性格得到了體現。
20世紀50年代初,中國請前蘇聯擬定一個在黃河下遊興修水利工程的計
劃,1955年,原列寧格勒設計院拿出設計方案。前蘇聯境內很少泥沙量大的
河流,他們的專家缺少泥沙河流治理經驗,所以他們拿出的方案整體思路就是蓄
水攔沙,要在黃河幹流建造46個水壩,三門峽大壩只是其中之一。
1957年6月,由周恩來總理主持,水利部召集70名學者和工程師在北京
飯店開會,給前蘇聯專家的方案提意見,談看法。
準確地說,參加這次會議的所有專家學者,除了一位名叫溫善章的人提出改修
低壩外,只有黃萬里一人,從根本上全面否定了前蘇聯專家的規劃,其餘的人異
口同聲,贊成三門峽大壩上馬,認為三門峽大壩建成後,黃河就要清水長流了。
黃萬里對此毫不客氣地進行了批駁。
他說,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是建立在一個錯誤設計思想基礎上的工程,因為它
違背了”水流必須按趨向挾帶一定泥沙"的科學原理。三門峽修建攔河高壩,泥
沙在水庫上游淤積,會使黃河上游的水位逐年增高,把黃河在河南的災難搬到上
游陝西。
研討會開了10天,黃萬里參加了7天,也辯論了7天,到最後,會議就成了
以他為對象的批判會。
三門峽工程1957年4月動工,1960年9月建成。建成的第二年,黃萬
里的預言即不幸被言中,大壩內泥沙多達16億噸,一下子淤積成災。第三年,
潼關河床淤高4·6米,渭水河口形成攔門沙,渭河航運窒息,渭河平原即“八
百里秦川”地下水位上升,土地鹽鹼化無法避免,兩岸百姓生計受到影響。
三門峽水利樞紐的改建無可避免。1964年,在黃河兩岸鑿挖兩條隧洞,鋪
設四條管道,泄水排沙,同時,8台發電機組炸掉4台,剩餘4台每台機組發電
量5萬千瓦,共20萬千瓦,只是原設計發電量120萬千瓦的零頭。
這第一次改建還是不行,五年後的1969年,又第二次改建,花了6000
萬元,將原壩底的6個排水孔全炸開,而黃萬里早在動工之初就力主這6個孔不
要堵死。
有關資料顯示,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從1964年動工改建,直到1973年
12月改建才最後完工。
按照一些水利專家的看法,三番五次的改建後,原指望帶來黃河清水長流的三
門峽工程,已經水庫不是水庫、電站不像電站,成了個四不像。
在改建三門峽工程前,黃萬里早已被打成右派。1973年,這名右派被發往
三門峽工地,白天勞動,晚上讀書,“自研治黃之道”。
關於三峽工程的一家之言
1978年,清華大學三大右派之一的黃萬里在全校最後一個摘掉了右派帽
子,此時他已年近古稀。
遠在異國的兒女問他,身體好不好,要不要人照顧,他總是說,“我什麼願望
都沒有,只要我的觀點能發表、能為世人所知,就行。”他最看重的是他的觀點
能不能得到認同。
這時候他在清華大學泥沙研究室工作。他最關心的是長江三峽工程,而他的觀
點又是與眾不同————反對三峽工程上馬。
他想起了半個世紀前在長江上游的實地考察,他開始極力證明他的觀點。其中
的一個重要論點是:長江河床的造床質是礫卵石,不是泥沙,修建大壩後礫卵石
難以排出,將堵塞河道,天長日久,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的意見沒有得到採納。應該說黃萬里關於三峽工程的意見只是一家之言,
正謬還有待時間檢驗。比50年代幸運的是,他沒有因為發言而受到政治打壓。
今年8月,在與癌症抗爭17年之後,黃萬里再一次躺到了病床上,中旬,癌
細胞擴散,病情日益加劇。
8月8日,他時昏時醒,在兩名學生探視完離開後,他向時刻守候在床前的夫
人要來紙筆,留下了遺囑:
萬里老朽手啟予敏兒及沈英夫婦弟妹:
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
防為主。長江漢口段力求堤固,堤面臨水面,宜打鋼板鋼樁,背面宜石砌,以策
萬全。盼注意注意。
萬里遺囑2001—8—8手筆候存8月20日,是黃萬里的90歲誕辰,清
華大學水利係為病重中的黃萬里舉行了慶祝活動,贏得全場最長時間掌聲的,是
他的女兒在賀詞中說的一段話:“他是一個誠實的人,政治條件適合的時候,他
講真話;政治條件不適合的時候,他講真話。對他有利的時候,他講真話;對他
不利的時候,他還講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