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十次與諾獎擦肩
1968年川端康成作為日本文學界真正的代表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到今年(2019)過去五十年。按規定解密,評委會應日本媒體之請年初開示了評選資料,得知川端從1961年起年年入圍,第八年終於到手。當然也有人陪綁,一個是三島由紀夫,另一個是西脅順三郎。這個西協有意思,居然自1958年和谷崎潤一郎二人被提名,到1968年連續候選了十次。他死於1982年,不知1968年以後是否還榜上有名。總不能獲獎的原因,一說是很多日本人也不知道他是誰。
西脅順三郎是詩人。
西脅順三郎
甲午戰爭開戰的1894年出生在新潟縣小千谷。他說過喜歡聞東京的汽油味,討厭故鄉,但老了以後像鮭魚返回出生地一樣懷鄉了,為老家的四所學校創作了校歌的歌詞,又捐獻藏書,圖書館里開設了紀念室和畫廊。葉落歸根,最後死在小千谷。
從小愛畫畫,也愛讀漢詩;當時人們讀的是島崎藤村、田山花袋、國木田獨步,可見他另類。還對英語異常感興趣。本想去法國學畫,父親猝死而未果,改轍易途,但畫還是畫了一輩子——喜好用藍色,但不像陳逸飛藍得那麼深幽。迷惘中走進慶應大學,學的是了無興趣的經濟,耽讀歐美文學,學多種語言,和日後當日共領導人的野坂參三同學讀《資本論》。論文是用拉丁文寫的,就職寫英文報道。他是語言學天才,據說身後留下兩萬頁研究漢語與希臘語的手稿。
1920年執教慶應大學。對於用日語寫新詩大為反感,但讀到萩原朔太郎的《吠月》,仿佛感受到一道光明,原來日語表現也這般豐富。1922年作為慶應留學生前往英國。彼時現代主義勃興,未來派、表現派、立體派、結構主義、達達派、超現實主義、抽象派一古腦流行英國,西脅和當地文學圈交往,充分呼吸20世紀文學藝術的空氣。1925年自費出版英文詩集。留學三年,絲毫也沒有二十年前夏目漱石留學倫敦的郁悶,回國後就任慶應大學教授。發表詩作和詩論,詩風新奇,論調驚人,一時間獨領風騷,是新詩運動的核心。
西脅主張“詩的消滅”,也就是“象徵性隱喻的消滅”。例如他寫的詩:“腦髓果然是落寞的/實際不進步的東西”。“腦髓落寞”和“不進步”的意象一看好像是意味深長的隱喻,但這個象徵主義的表現其實並沒有意義,無非造成諷刺以往解釋的詩情。讀者能否按照潛台詞欣賞就是另一回事了。從藝術上完成口語自由詩的萩原朔太郎、戰敗後領導新詩的鯰川信夫不贊同這種“反諷的詩學”。
西脅說,詩論象神論一樣危險。東京大學教授林少陽指出:“即使將他置於世界的詩學理論家之林,他也是非常獨特的,不過,這一點似乎至今仍未引起研究者足夠的重視。”不久前去世的唐納德·金以研究日本文學著稱,曾建議諾獎評委會把西脅從名單中拿掉。
西脅又說,詩用破壞理性或蔑視理性來感受現實。今年將出齊的三十卷《日本文學全集》收錄他小詩二首,其一是《雨》,高中課本也採用——
南風帶來溫柔的女神/濕了青銅,濕了噴泉/濕了燕子的翅和金色的毛/濕了潮,濕了砂,濕了魚/靜靜地濕了寺院澡堂劇場/這無聲的溫柔女神行列/濕了我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