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完整標題:“《入排標準》,偏執於‘流行病學史’,新冠診斷之誤”。
1月1日,《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版)》在武漢‘緊急完成’,該方案由國家專家組成員,呼吸與危重症醫學專家、中日友好醫院副院長曹彬執筆,它‘匯集了所有最初參與患者救治(的)專家的貢獻’,包括第一批國家衛健委專家組專家,湖北和武漢當地醫療專家。‘鑑於當時疫情主要集中在武漢市,第一版診療方案寫成後並未對全國印發,重點印發至武漢市各級醫療衛生機構’。
作為疫情初期倉促趕就的第一個診療方案,它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相對科學合理,如能被貫徹實施,當是幸事。然而,合理敗於荒謬的劇目再次上演。
1月2日~1月3日間,《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醫療救治工作手冊》編制、印刷完成。武漢市衛健委做了一件別出心裁的事,他們同時製作了兩個手冊版本,一為綠皮手冊,一為白皮手冊,綠皮手冊給了國家衛健委專家組,白皮手冊則向武漢的醫療單位--醫院傳達、落實。
兩版手冊的相同之處是,它們有九份文件是一樣的,它們的第一份文件都是上面提到的《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版)》(以下簡稱《試行診療方案》)。
兩份手冊內容上的不同是,綠皮手冊只有九份文件,白皮手冊則有十份文件,白皮手冊中多塞了一份文件--武漢市衛健委自行制定的《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入排標準》(以下簡稱《入排標準》),這份文件是白皮手冊的第二份文件。
左:綠皮手冊目錄,右:白皮手冊目錄 製圖/李強
兩份手冊使用上的不同是,按綠皮手冊,病例診斷的標準是《試行診療方案》中的“病例定義”;按白皮手冊,在應用《試行診療方案》的“病例定義”前,先要達到《入排標準》。但是,這個《入排標準》是“病例定義”的強化,達到《入排標準》則一定符合“病例定義”,所以,《入排標準》實際上取代了“病例定義”,使後者失去了存在意義。
《入排標準》遠比“病例定義”苛刻,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入排標準》將“華南海鮮市場暴露史或類似病人接觸史”作為納入的必要條件,而“病例定義”則只將其作為符合定義的或然條件之一。《入排標準》相當於一個串聯電路,而“病例定義”則相當於一個並聯電路。
上述用於參照的“類似病人”指已達到入排標準的病人。《入排標準》將感染鏈條與華南海鮮市場無關(即沒有交集)的患者一概排除在確診之外;同時,與華南海鮮市場感染聯繫較遠的患者,在實際操作中,也往往被排除在確診之外。
其二,把高燒(發熱≥38℃)作為納入的必要條件。低燒患者,高燒前低燒的患者,不明顯發燒或不發燒的患者,只咳嗽或乾咳而不發燒的患者,輕微症狀或其它症狀的患者(如腹瀉,乏力,肌肉酸痛,嗅覺、味覺喪失等等),還沒確診就自愈或退燒的患者,也都被《入排標準》排除在確診之外,更不用說無症狀患者了。
應該指出,“病例定義”雖然相對合理,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下面的兩個:
一、也將發熱作為確診的必要條件,儘管其未限製發燒溫度;
二、也將“發病早期白細胞總數正常或降低,或淋巴細胞計數減少”作為確診的必要條件,這一條件其實是新冠重症患者的特徵,非重症患者的此項特徵可能並不明顯。
1月初,《入排標準》制定後,武漢衛健委立即將之隨白色手冊向下傳達、推行。1月3日(前後),各三甲醫院召開科室主任會議,院領導按白天手冊口頭傳達《入排標準》,指示與會者,如‘病例達不到這個《入排標準》,就不必上報’。院領導們還強調,科室主任們向下傳達該標準時,‘只能通過面授、電話,或者微信語音傳達。”
武漢一家三甲醫院的重症醫學科主任井坤(化名)告訴中青報記者,他們醫院1月3日的科室主任會議結束後,他所在的重症醫學科馬上開闢出10多張隔離病床,用來收治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從第一位患者入住開始,不到3天時間就滿床了。這些病毒性肺炎患者,大部分是從外院轉來的,有些人發病後“已經在外面遊蕩了一個多星期”。
井坤科室收治的病人,當時大部分人都處在昏迷中,脖子上插着氣管,有的人甚至上了ECMO(人工膜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井坤認為,“他們的臨床表現太獨特了,毫無疑問就是這個病。”,他們的相似點還體現在肺部CT影像里,“白的,全是白的”。但是,這十幾名病人沒有一個完全符合《入排標準》,很多患者沒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也有發燒不到38℃的,有沒有經過規範抗菌治療的。井坤說,“按照這樣的標準(入排標準),我們一個都報不上去。”。井坤堅持把這些病例全報上去了(報到醫院),結果全被否決打回來了,因為無視“標準”,井坤被一位院領導“嚴厲批評”。
另一家三甲醫院急診科主任李夏(化名)告訴中青報記者,他所在醫院的兩個院區1月1日開闢了發熱門診。1月4日那天,發熱病人猛增到102名,“是平時的好幾倍”。但是,因為標準“嚴格得不得了”,這些病人“根本沒有一個符合(《入排標準》)。”,李夏曾就《入排標準》向醫院領導質疑過,尤其是“為什麼要求患者必須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但沒有得到回應。
離華南海鮮市場最近的優撫醫院,也忠實地執行了《入排標準》。該醫院12月中旬即有數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就診,1月上旬又發現了醫護人員和住院患者被感染的情況,但是,後面這些新的病例因為沒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不符合《入排標準》,所以根本沒有上報。
一位武漢市中心醫院醫生楊珥(化名)向南方周末記者反映,1月初就有很多患者沒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但有了臨床症狀和影像學依據。此外,陸續有醫護人員在接觸患者後出現了同樣症狀。關於病情上報,他們收到的要求是不允許填“不明原因肺炎”,乃至“病毒性肺炎”,只能寫“肺部感染”(即以“肺部感染”上報)。
武漢大學中南醫院重症醫學科(ICU)主任彭志勇曾當場向來院調查的武漢市衛健委專家組抗議‘診斷標準太苛刻,很容易漏掉真實的病人’,隨後,在與鍾南山為組長的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第三批國家衛健委專家組)見面時,彭志勇又再次批評了這一標準。
對於因此錯失黃金防控期,彭志勇至今仍氣憤不已:“這是傳染病啊,事關防疫疾控大局,臨床確診標準弄得那麼高,放掉有病的人,對社會危害很大。”
武漢市(另)一家三甲醫院的急診科主任劉越(化名)在此次疫情中被感染。劉越告訴中青報記者,因為官方公布的數據一直沒有增長,還說沒有明顯人傳人,就沒當回事。1月6日他們病房就住進了一名肺炎病人,但他並沒有警惕。到後來,他負責的16張病床,被4個家庭占據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病,人傳人”。
1月3日,武漢市衛健委發布第二次情況通報,稱“共發現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診斷患者44例”,“未發現明顯的人傳人證據”。
以上,我們看到了新冠疫情早期的診斷中,過分偏執於“流行病學史”的嚴重弊病。那麼,這個問題,後來一定改過來了吧?很遺憾,這個荒謬的偏執,一直沒有得到真正的糾正。
1月15日,國家衛健委(內部)發布《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一版)》,以下簡稱《診療方案(試行)》,以替代1月1日於武漢制定的《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入排標準》雖同時失效,但它的精神不死,被國家衛健委的各版《診療方案(試行)》忠實地繼承了下來。《診療方案(試行)》從第一版到第七版,始終如一地堅持先進行流行病學(史)追溯,符合了,才能成為疑似病例,成為疑似病例才有機會作病毒檢測,才可能確診。或者說,就是先不看這個病本身,先必須搞清你得病的來龍去脈,如果搞不清楚,那不管你的症狀多符合,不管你都病成什麼樣了,你都沒資格得(被診斷為)這個病。
再換句話說,國家衛健委的七版《診療方案(試行)》,就“流行病學史”在診斷中的作用而言,沒有本質區別,它們無一例外地,全都將地區或患者的暴露史(接觸史)作為疑似病例(第一版叫觀察病例)的先決條件,除非群集發病。當然,隨着疫情擴散出武漢,擴散到湖北,擴散到中國各地,這些方案中的接觸區域也從最初的華南海鮮市場分別調整為武漢,武漢及周邊地區,病例持續傳播地區,病例報告社區等等。
大家不妨去看看第七版的診療方案(全稱《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這個方案是3月4日頒布實施的(3月3日印發),是目前最新的一版診療方案。按此方案,成為疑似病例的先決條件是:或者群集性發病,或者有武漢市及周邊地區,病例報告社區的接觸史,或這些地區、社區的病例、患者的接觸史。
國家衛健委的七版《診療方案(試行)》,其“流行病學史”相關的共同問題,會產生什麼樣的惡果?列舉兩個情況。
一,延誤檢測,造成大量遲診,遲治。可能有患者未確診就死亡,或未確診就症狀緩解,客觀效果是確診數字大大低於真實的病例數字;
二,造成大量漏診、漏治,埋下嚴重的傳播擴散隱患。如果某位發病者,他不屬於群集性發病者之一,他也說不清楚自己與疫情傳播地區、病例報告社區,已有病人之間的接觸史,那麼,這個病人就不具備成為疑似病例的資格,就沒資格作病毒檢測,更不可能確診。因為沒有確診,連疑似病人都不是,所以,不論他是否已處於隔離狀態,他的密切接觸者都不會被追查、隔離。他什麼時候能成為疑似病例呢?當他把周圍的人感染了一大圈,或它的密切接觸者們(及接觸者的接觸者們)紛紛開始發病,形成群集性發病的情況,這個時候,他才有資格成為疑似病例,才有機會做病毒檢測,才有可能成為確診病例。
就是這麼荒謬搞笑,難以相信它們是國家級的診療方案,並且一直沿用了幾個月,但它的確是事實。
抗疫的數字成績這麼優異,離不開這些診療方案的功勞。
“流行病學史”上溯、追蹤,是一項重要工作,它對於疫情溯源,對於摸清感染鏈條,追查其它感染者,對於遏制病情傳播、擴散,都具有重大意義,但是,這不等於說“流行病學史”追溯可以濫用,可以從一種診斷參考上升為確診標準。“流行病學史”追溯工作本應與臨床檢查,病毒檢測,病例確診並行推進,互不阻礙,然而,中國國家衛健委制定的七個版本的《診療方案》,在幾個月的時間裡,卻不僅將“流行病學史”一直作為確診的近乎必要條件,還將之作為確定疑似病例和進行病毒檢測的近乎先決條件。這麼荒謬的事情,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一直暢通無阻?為什麼始終得不到糾正?
這些,不值得我們低首深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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