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父子》中的老孔為什麼不哀嚎。。。。 |
送交者: 噶瑪蘭 2021年05月19日00:52:24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上次介紹的旅遊攻略,到巴黎建議去一次楓丹白露。豪華堂皇比不了凡爾賽,卻多了分寧靜和時光穿越的感觸。可如果誰來咱三番(San Francisco)文化沙漠的話我真沒什麼好推薦了,要不然您走一趟天涯海角吧。當然不如酒鄉納帕(Napa)聽起來那麼有品味和蘇格蘭調情,但和對的人結伴走次天涯豈不浪漫?肯定能留下抹不去的回憶。天涯海角旁有個帕拉弟奧新古典主義建築風格的藝術館,克隆了那個同名但在巴黎左岸毫不起眼的軍團榮譽宮。《老孔父子》則在館外很少有誰注意到的冷僻之處。 老孔(拉奧孔, Laocoon)是3千多年前特洛伊的一名祭司和先知。按照維吉爾長詩第二卷的敘述,當特洛伊全城都在為十年圍城之敵終於退去而雀躍,興致勃勃地將希臘人遺留下的木馬視作神賜的戰利品時,唯有生性憂鬱多疑的老孔警告人們可能的災難,疾呼要燒掉這個不詳之物,他的告誡“當心帶着禮物的希臘人”已經成為西方諺語。因金蘋果恩怨而誓要毀滅特洛伊的女神雅典娜放出海蛇處決了攪局的老孔,還殃及了他兩個兒子。性格決定視角,也決定命運。 這個故事也被古羅馬最著名的大理石雕像《老孔父子》所呈現。該雕像於文藝復興時期(1506)在古羅馬遺址被重新發現後安置於梵蒂岡,成為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咱三番那個軍團榮譽藝術館外這尊《老孔父子》(下圖)就是其無數復製品之一。細心的觀察者會注意到這個復製品與現在梵蒂岡那個原版似乎有什麼區別(用樹葉遮住了下體這個區別不算),但是否想過這意味着什麼? 當這個雕像被重新發現時,正在梵蒂岡的米開朗基羅被教皇儒略二世招至現場協助鑑定,成為了最早目睹這件古羅馬文物的藝術家之一。《老孔》是悲痛絕望,痛苦掙扎,力量與美的奇妙結合,能夠喚起觀賞者千差萬別的感受。而有着多疑憂鬱自憐和陷入內心恐懼的一代雕塑大師老米無疑會更加心心相惜感同身受。 但有一個遺憾,老孔的雕像在發現時右臂已經在肩膀處斷裂丟失,不見蹤影。人們開始好奇那個丟失的右臂是如何伸展的。性格決定視角,米開朗基羅認為右上臂應該是上抬與肩膀持平,小臂彎曲向肩膀後延伸,一種頗具悲劇感扭曲且痛苦掙扎的姿態。而其他藝術家,包括樂觀開朗,EQ高的讓老米望塵莫及的拉斐爾,均一致認為盡力向上撕扯的右臂不僅渲染英勇搏鬥,更附和形而上美學構圖原則。最後投票結果是美學且積極不屈版本輕易勝出,消極痛苦的悲劇版僅得憂鬱的老米一票,向上伸展的右臂成了標準的復原和所有複製採用的版本,包括如今三番軍團榮譽藝術館外的那尊老孔(上圖)。 之後人們似乎忘記了《老孔》還有隻丟失的右臂,更沒人在意米開朗基羅到底讀出了雕像的什麼寓意。或許因為啟蒙年代的太平盛世,下雨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德國有個叫萊辛(G.E. Lessing )的藝術評論家就琢磨起為什麼雕像里那個悲哀的老孔嘴部僅僅微張,而維吉爾長詩中的老孔在那一時刻卻在聲嘶力竭地高聲哀嚎?萊辛挖了這個坑之後的兩個多世紀間,“雕塑中的老孔為什麼不哀嚎”(G.E. Lessing《Laocoon》1766)成了歌舞昇平年代文人騷客們最愛搭的樓。誰如果不能套上美學形而上地跟着錢鍾書朱光潛說兩句評論都不好意思在文化圈裡混。 周杰倫有那麼句歌詞:“給我兩分鐘,讓我把記憶結成冰”,卻經常地被誤聽成了“給我兩根蔥,讓我把記憶煎成餅”。英語裡將這種誤聽稱之為“孟古靈”(Mondegreen),源於有人將一首蘇格蘭民謠中“他們刺殺了伯爵莫里,將他陳放在綠地”(laid him on the green)誤聽為“他們刺殺了伯爵莫里,還有那女子孟古靈”(lady Mondegreen)。平克在《語言本能》一書中提到(S. Pinker 《Language Instinct》),除了那些整蠱搞怪的之外,許多孟古靈並不合情合理,甚至往往牽強附會,然而卻讓誤聽者們深信不疑。甲殼蟲樂隊《Norwegian Wood》中令人莫名其妙,與前後歌詞內容毫無關聯的那句“Isn’t it good,Norwegian Wood”疑似列儂有意埋下的孟古靈。有人猜測其原詞是“Isn’t it good, no way gonna work"(“聽着雖好,然並沒卵用”),比較符合放浪形骸的內容和桀驁不馴披頭士形象。無論這種猜測對不對,可以肯定的是,披頭士們唱的《Norwegian Wood》與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所詮釋(或所被詮釋)的那種自憐憂鬱的物衰美風馬牛不相干,讀者(甚至村上本人)都孟古靈了。 孟古靈形而上的有多美好,真實里的形而下就有多冷酷。還記得老孔 “當心帶着禮物的希臘人”那句告誡嗎?這件讓文人和藝術家趨之若鶩,堪稱藝術史上第一的唯美雕塑傑作《老孔父子》恰恰就是古希臘人送給古羅馬的一件禮物(敲黑板)!當然,古希臘人沒有在雕像里埋伏下阿基里斯,也並非在高級黑他們的羅馬征服者,而是在用老孔那句告誡來暗示古羅馬人。維吉爾長詩中老孔聲嘶力竭地哀嚎其實並非如人云亦云所說是一種詩對於雕塑的形而上異化,而是身為征服者民族一員的維吉爾,在譜寫為征服偉業歌功頌德的史詩時,根本沒有領會被征服者文化中諸多元素的寓意(包括這幅雕塑,如果他曾經見過)。直至時過境遷近1500年後才由那個有着“卡桑德拉情結”的局外人米開朗基羅看出了其中隱晦。 說到卡桑德拉情結就不得不回到特洛伊。當年特洛伊城有另一人在老孔之前,甚至遠在特洛伊被圍困之前就預見了未來的滅城之災。這個人就是特洛伊的卡桑德拉公主,集美麗神聖智慧和國王的寵愛於一身,更幸運(或者不幸)的是她還有預見未來的能力。然而,因為她拒絕了阿波羅的潛規則(你懂的)而被神封殺,詛咒其預言將不被任何人(包括其父王)所聽信。她對未來災難的疾呼甚至哭訴反而被人們誤解為中了魔咒的病症。直至現代,那些不被人們相信的危言或者末世論者們仍往往被稱之為卡桑德拉或卡桑德拉情結者。這些先知者的內心其實往往非常痛苦焦慮和悲哀,就好比身處向前方斷橋疾馳列車中自知險情的索非亞羅蘭,其警告不被其他乘客理會時的心境(沒看過電影的小朋友們自己去補課)。 索非亞羅蘭和電影中的前夫在最終千鈞一髮之際將疾馳的列車制止在卡桑德拉斷橋邊緣。而卡桑德拉公主本人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城池和家國的萬劫不復之災。末日的特洛伊人們就像ABBA《Cassandra》的歌詞所唱那樣,祈求卡桑德拉原諒他們曾經的漠視。然而此時,輪到卡桑德拉漠視身邊發生的一切。 特洛伊城破之後,斯巴達王奪回了海倫,而卡桑德拉傾國傾城的美貌則征服了希臘聯軍統帥,邁錫尼(希臘的古稱)國王阿伽門農。用古希臘悲劇之父在其著名悲劇《阿伽門農》中所說,“阿伽門農成了自己俘虜的俘虜”。這位希臘諸王之王重蹈了特洛伊人歡天喜地迎接木馬的覆轍,如獲至寶地將卡桑德拉接回自己的王宮。卡桑德拉坦然前往,因為她已預見了下一個悲劇的結局。不過這次她再未向他人警告或者吐訴,她明白自己就是禮尚往來回送給希臘人的災難“木馬”。最終特洛伊國破家亡那一幕又在邁錫尼宮廷重演。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咱從特洛伊回到老孔雕像的前因後果。特洛伊戰爭比咱老祖宗的牧野之戰還早100來年。近1000年之後,到了咱這邊秦嬴政忙着滅六國的時候,愛琴海那邊希臘化的安納托利亞半島西端(與巴爾幹半島上的馬其頓隔愛琴海相望)橫空崛起了一個帕加馬王國(Kingdom of Pergamon)。這讓人們聽着陌生的城邦王國當年在愛琴海之耀眼相當於咱華夏大地現在的魔都,或者羅大佑唱《東方之珠》時候的香港。其圖書館規模僅次於宇宙第一的亞歷山大。而其衛城之規模和建築雕塑技藝之精悍甚至風頭蓋過了雅典的本尊。希臘化時代,愛琴海(或者宇宙)文化中心實際上雅典已經讓位於亞歷山大和以佛所,而建築和藝術中心則如果帕加馬稱南波兔不知誰敢稱南波萬。誰再說只知雅典不知帕加馬我跟他急。 在兩次馬其頓戰爭中(第三次是後來的事),面對共同的敵人,帕加馬始終站在羅馬人一邊,所以當羅馬人征服了安納托利亞之後,將半島上大片遼闊領土和所收戰敗求和者的賠款均賜予帕加馬作為對鐵杆小弟的回報。本來就極其富有不差錢的王國(至於人家如何天上掉餡餅拿到第一桶金的故事今天就略了),現在一不留神又家中有礦,趕上當年地里流油的科威特,數錢數的手發軟。 躺着掙錢衣食無憂,卻偏偏又趕上個堪比洛倫佐-美第奇,愛好人文藝術的國王。不難想象帕加馬如同後來的佛羅倫薩,擋都擋不住地成為了希臘化時期建築和雕塑藝術的宇宙中心,並且形成了一種與之前希臘古典雕塑之風(代表作有雅典的《投鐵餅者》)截然不同的嶄新藝術後浪,即“古希臘的巴洛克風格”,頗有17世紀才出現的現代巴洛克風格那種氣勢磅礴,並以力量,扭曲和動感強烈,且經常直面恐懼,痛苦,和生死搏鬥等題材為特色(繞了這麼大一個彎,是不是聽着又開始熟悉了,沒耐心半截棄劇的全都去面壁)。這種風格與前面提到萊辛錢鍾書朱光潛他們所理解的藝術形而上美學已經不太搭調了。 帕加馬風格的代表作是帕加馬衛城大祭殿的系列浮雕,據信是公元前175年完成,比《老孔父子》最初原作早半個世紀以上,比維吉爾的史詩則更要早一個半世紀。自1930年,包括浮雕祭殿曾短暫地陳列於德國柏林博物館島上的帕加馬博物館,後因二戰關閉。戰後被作為戰利品運往彼得堡(列寧格勒)。直至新千年之初在柏林重新開放展出之前,這件文物的真容基本上不為世人所熟悉。當人們終於廣泛關注到這些浮雕時,才恍然明白以前他們對《老孔父子》的解讀,從萊辛甚至從拉斐爾起,都孟古靈了(其原委後面再說)。 帕加馬最後一代國王性格寬仁,對財富和王冠均興趣索然,反倒痴迷於醫術和園藝這些形而下,儼然一位無為而治的理想國君。然而,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門修斯說過不孝有三,這位國君恰好犯了第一,膝下無子。為了避免自己身後爭奪王位而起的同胞相殘或者羅馬硬着陸武裝吞併引發衝突的災難,國王乾脆立下遺囑,來了個裸捐,將這個希臘化王國作為禮物“贈予羅馬”,你們誰都別搶了。又趕上他真沒福氣,無憂無慮的國王當了沒幾年就掛了(公元前133年)。 這個時候,帕加馬王國中那些有卡桑德拉情結,希望維持現狀保持王國獨立的希臘人開始灼灼不安了。他們試圖給羅馬人傳遞一個暗示,讓他們看到接受希臘人的這份禮物的不詳前車之鑑,從而讓羅馬人知難而退。他們自然想到了利用老孔那句名言的典故,再加上阿伽門農重蹈覆轍的悲劇。《老孔父子》這幅偉大的傑作就是在這種目的下由帕加馬人構思甚至極有可能由帕加馬工匠雕刻製作(羅馬人記載的是羅德島的三位大師,但現在認為是指後來的復製品的製作)送給羅馬人的一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禮物。可惜這些帕加馬的希臘人忘記了羅馬人那種直言不諱的文化和死磕到底的天性,羅馬人要麼根本沒有領會這麼隱晦的暗示,要麼豪不在意這些卡桑德拉式的“狼來了”。反正最後是,偉大的藝術傑作和富裕的王國,羅馬人都高高興興地照單全收,一個也不丟下(其中曲折今天略了)。 在《老孔父子》被重新發現400年之後,米開朗基羅受老孔雕像影響的西斯廷那宏偉的天頂畫已經成為不朽之作,老孔的雕像也已成為梵蒂岡博物館的鎮館之寶。而在距老孔雕像最初發現地點不遠處發現了疑似原來遺失了的那段右臂。這段右臂馬上被轉交給梵蒂岡博物館,卻陰錯陽差地被遺忘在倉庫中。時間又過了50年,1957年,在最初發現老孔雕像450年後,這段右臂最終重見天日被確認屬於該雕塑,且其姿態正如米開朗基羅所言,呈現向背後延伸的痛苦扭曲。80年代中,梵蒂岡博物館從老孔雕像上拆下了之前孟古靈的複製,換上了重新發現的原版右臂(見下圖)。 然而,之前複製且已經散布於世界各地的老孔雕像,包括三番軍團榮譽藝術館外這尊,則大部分仍然保留了之前孟古靈版。 但此時,人們仍未將《老孔父子》與帕加馬的歷史和文化聯繫起來,仍然接受萊辛的形而上美學解讀。直到這一個千年之初,當那些公元前175年帕加馬衛城大祭殿的浮雕戰後首次在柏林重新公開展出之後,帕加馬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逐漸大白,米開朗基羅的直覺也再次讓人嘆服。 下圖是兩幅帕加馬大祭殿浮雕。第一幅是雅典娜(中)大戰巨人王(左)。可以看見正在被雅典娜的蛇撕咬纏繞着並進行殊死搏鬥的巨人王那強烈扭曲肌肉突起的軀體。非常典型的由帕加馬所創新的“古希臘巴洛克風格”,從中是否看出了老孔與蛇搏鬥的痕跡!?當年米開朗基羅正是被《老孔》中這種風格所震撼,一改其之前雕像《大衛》那沉靜的古典風格。為了凸顯人物肌肉的雕塑感,米開朗基羅在創作中開始完全聘用粗壯的男性模特,甚至是在設計女性角色時也不例外。西斯廷拱頂繪畫中無論男女老幼的眾多人物,包括5位古希臘女先知,伊麗園中的夏娃,甚至天使都能讓人聯想到巨石約翰遜。 下一副仍然是諸神(中間站立者)大戰巨人族(兩側如老孔般長鬚者)。右側即將倒地的那個巨人的右臂與《老孔》失而復得的右臂如出一轍。 不言而喻,《老孔父子》無疑是參照或者乾脆照搬了比其早近半個世紀的帕加馬大祭殿中這些浮雕。在那個藝術原創榮譽感十足的年代,只有帕加馬人自己會如此明顯直接地拿自己現成的構思和作品重新組合。也只有為了強調老孔那句“當心帶着禮物的希臘人”的典故,希臘人自己才會在向他們意識中希臘的統治或征服者敬獻禮物時選擇這個主題。而這個禮物,暗示的就是帕加馬這個富裕的希臘王國本身。 “雕像里的老孔為什麼哀嚎”這個問題和萊辛他們的形而上孟古靈解釋現在看來是小題大做拿衣服了。其實答案很簡單,作為雕塑形式的《老孔父子》第一個版本應該遠早於維吉爾的長詩。所以那些古希臘雕塑家們根本去考慮過這樣的問題:100年後有個古羅馬人的長詩中老孔要哀嚎,咱是不是現在也先跟着嚎上?從古希臘神話,史詩,悲劇,直至帕拉馬祭殿的浮雕可以看出,古希臘文化中沒有以聲嘶力竭哀嚎去表現生死搏鬥這種傳統。所以古希臘雕像里的老孔不哀嚎是因為古希臘文化的特徵,而並不是所謂雕塑的空間特徵與詩的時間形式的區別。而其後100多年才有的維吉爾長詩中老孔的哀嚎,反應的則是羅馬人的文化意識,和詩還是雕塑本身也沒有必然關係。萊辛和錢鍾書他們孟古靈,過度解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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