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和
2000年3月4日,一個普通的休息日,噩耗從海峽彼岸傳來:一代物理學宗師吳
大猷先生在台北仙逝,享年93歲。吳先生是一位見證了中國物理學的坎坷風雨的世
紀老人,一位享譽國際物理學界的物理學大師,也是一位桃李滿天下、造就了一大
批 優秀華人物理學家的傑出教育家。然而,即或在專業領域之外,他對於科技政策
的洞見,他為人所著稱的坦誠執著、率直不呵的秉性,又何嘗不具一種動人心魄的
人格力量?
筆者晚學,孤陋寡聞,直到80年代上學期間才由拜讀吳先生煌煌七大卷《理論
物理》(科學出版社, 1983年版)而得聞其人;此後於90年代中期有幸參與翻譯出
版了吳先生有關科學哲學的兩部書《吳大猷科學哲學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 版社,
1996年版)和《物理學的歷史與哲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了
解到其與我的專業興趣相關的諸多見解和思想;近來又讀到新近出版的《吳大猷文
錄》(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其中較多地展示了他的人文思想;由此,形
成了對他的一個初步認識。
正如吳先生自己所說,“大致上講,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過學校生活”。他1929年
南開大學畢業後留母校任教,1931年赴美國密西根大學深造,1934年回國任教於北
京大學和西南聯大,1946年起先後 任 中 央 研 究 院 院 士 (1948 年, 第 一
屆), 任教美國密西根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布魯克林理工學院,紐約州
立大學,瑞士洛桑大學,後又在加拿大國家研究院理論物理組,後任中 央 研 究
院 院 長。吳先生確實畢生致力於教育和學術,成就卓著。
──以培育人才論,僅中國成名的科學家,他的學生中北大時期有馬仕駿、郭
永懷、馬大猷、虞福春等,聯大時期更有他稱作“群英 會”的楊振寧、黃昆、胡寧、
黃授書、張守廉,和後來因選派出國又專門加課的李政道、朱光亞、唐敖慶、孫本
旺等。其中楊振寧在獲取諾貝爾物理學獎後向恩師致敬,稱自己後來的工作和獲得
該獎金,都可以追溯到在先生指導下所做的用群論研究多原子振動的論文;而李政
道更是受益於吳先生慧眼識英才,未經考試即收錄聽課,後又以大二學生身份被選
派赴芝加哥大學攻博,成名之後,對吳先生知遇之恩感銘至深。
2000年1月下旬,李政道曾專程攜鮮花和自繪龍年賀卡,探望病臥有日的恩師,他緊
握吳先生的手,反覆按摩,並貼近他的耳朵,說“我們都在這裡”,而吳先生的女
兒吳吟之表示,支撐吳先生的最大力量,就是要等着李政道來看他。師生情深,至
為感人。
──以學術成就論,吳先生計發表論文一百二十篇並有《多元分子的振動光譜
學與結構》等10多部專著,主要獨創性的工作分布於原子分子理論、散射理論和統
計力學等方向。他關於鈾後元素的理論預言, 原子光譜中後來被稱作“吳態”的研
究等,都具有世界性的影響。他所撰寫的一些專著,已成為本領域中世界範圍內的
經典。即以七卷本 《理論物理》來說,以一人之力完成如此鴻篇巨製,確實無人可
望其項背,充分體現了其學識之博大精深。
然而,吳先生的建樹遠不止於這兩方面。比如,在哲學思想、尤其是我個人的
學術興趣──科學哲學方面,吳先生有許多值得重視的觀點。對於科學理論的結構、
胡適所提倡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的科學方法等都有不少精闢見解,其中最為
突出、也為他屢屢提起的, 是他認為量子力學的解釋問題上愛因斯坦與玻爾之間的
爭論,本質上起因於兩人對於物理理論本性的不同哲學觀點。前者出於他的物理實
在概念,認為現行的量子力學不完備,而後者則認為互補性正反映了我們的知識本
性,因而量子力學不僅是完備的,也是唯一的理論。
吳先生本人指出,在這場爭論中,絕大多數贊成量子力學的主流派人士都在力圖證
明量子力學的一致性,這與愛因斯坦的詰問是文不對題的, 而“斷言現行體系是唯
一最合適的體系似乎有悖於科學的基本精神”, “一種真正的科學態度要求一種開
放的精神”。可以說,深諳量子力學且有英文專著的吳先生本人的坦誠直率,正是
這種科學精神和他的學術勇氣的體現。
從公共領域講,吳先生始終心繫中國,始終關注着我們國家科學的總體發展,
對我國科技政策的制定和科教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自1967年起,吳先生被
委任國防安全會 議之科學發展指導委員會主任和國家科學委員會主任,主持制定了
改進科教、加強科研、應用科學與工業發展相配合三大方向,制定了台灣的十二年
科學發展規劃,重新編寫了中小學的所有科學教科書,為我國的科學發展和經濟騰
飛打下了紮實的基礎,被譽為“中國 科學發展之父”。
吳先生一再強調,發展科技,以基礎科學為本;而發展基礎科學,又以人才為本,
“人的因素重於物質”。切忌急利風尚,偏向應用科學,導致人心的功利化和求知
志趣的低減。他以樹根、 枝葉和花果的關係,來比喻基礎科學、應用科學和技術之
間的源流層次。他進而強調發展教育,培育人才是一個國家科學發展的關鍵,人才
缺乏,是“目前推進科學發展工作所遭遇之最大困難”。而更為重要的是“真正 的
科學家(自然科學家或人文和社會的科學家),不僅是要有天賦, 有訓練,和能夠
從事研究工作,並且必須對學問有極濃厚的興趣 做學問工作,必須很早就養成對學
問的興趣和研究的習慣,使學問變成一種強烈的‘嗜好’;到了學問成為一種‘嗜
好’以後,做學問的人便能夠終年努力而自得其樂了”。從眼下應試製度的枯燥和
緊張中, 又如何能培養出對於學問的興趣和愛好,從而使教育成為科學家成長的沃
土呢?
吳先生為人們所稱頌的見識和人品,可見之於一個實例。1964年 10月內地首次
進行了核試驗之後,時任國家安全委員會科研顧問小組委員會主席的吳大猷 奉命對
國防部的建議進行可行性研究。結果吳大猷堅決反對這一絕密的核武器研製計劃。
他給蔣 中 正 總 統 寫信說,他本人不反對獲得核科學或者核技術,也不反對訓練
我國的軍用或者民用核技術人員,但他覺得中山科技研究院制定的計劃有着幾個致
命的不足: 首先是對核武器研製經費過於低估;其次是必須冒着與美國衝突的風
險;高估了研製成功的機會。吳大猷認為,如果再算上彈道導彈的研製經費,那麼
總體的研製費用絕非當時國家所能承擔得起的,所以,中山科技研究院提出的這一
絕密核武器計劃實際上不符合國家的 安全利益。
吳先生有言:“我以為當前知識分子最應具備的一點即前人所說的骨格。我最
看不起的,是逢迎阿諛、睜眼說瞎話的人。”鏗鏘言行, 折射出這位慈祥老人內在
的科學精神。“作為一個曾與任何組織和黨 派無瓜葛的‘局外人’,使我在決策時
更獨立也更客觀。經年的嚴格學術生涯培養了我獨立思考的習慣和思想的誠實性。
無論個人或小集 體利益的淡漠使我彌補我的坦率──對於過失直言不諱──可能帶
來的損失。”他的無私無畏,坦誠率直贏得了公眾的敬重。
吳先生有言:“我極贊成海峽兩岸間的有實質的文化(學術)交 流;望政府能
在學術文化和政治性考慮間,作些決策,使有實質 的學術文化交流,可以進行。”
1992年5、6月間,他在李政道陪同下回大陸參觀訪問並參加學術會議,先後被北京
大學、南開大學授予名譽教授、名譽博士稱號,並被聘為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名譽
會長。
吳先生有言:當前人類面臨的生態和環境危機,表現出物質文明隨科技高度發
展,而精神智慧似無大進步,“這些情形只能靠人文的打破來解決”;“‘人文’
與‘科技’結合,可能是條出路”。應使 人類的教育兼具人文與科技的性質,“使
人類有更高的智慧──兼哲學、科學的智慧。這顯然是一個‘理想的境界’”。這
是一種有別於科學工匠、或是科學從業者的大師的境界。如同愛因斯坦、玻爾、薛
定諤等眾多科學大師一樣,吳先生當無愧於這一境界。斯人已逝,風範長存。緬懷
吳先生,追思吳先生的洞見卓識,我們期盼着我們也能真正注重基礎科學與培育人
才,也能創生出這麼一種環境,培養出一 批運用着自己的知識力量、情感力量和人
格力量去教育後學的教育家, 一批既不乏真知灼見又能坦誠直言的科學家,一批兼
具科學與人文精 神的學者。這不也正是吳先生在天之靈所寄希望於我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