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人性邏輯22. 好壞不會對沖

重好輕壞的意向之外，還有個流行的成見，同樣遮住了避壞的前提效應，值得用一篇帖子，專門掂出來批判批判：既然好壞價值，如同正負能量一樣，也有大小多少，能夠定量計算，它們就能相互抵消，彼此對沖了。

不好意思喲，這個成見依然能夠追到柏拉圖那裡。在《普羅泰戈拉篇》中，討論“快樂是好，痛苦是壞”的見解時，他就憑藉“追求飲食男女的強烈快樂，常常讓人經歷貧困疾病，陷入更強烈的痛苦悔恨”的前提，推出了一個辯證的結論：要是某種快樂，導致的痛苦超過了自己，它就變成壞的了；要是某種痛苦，驅逐了另一種痛苦，或是產生的快樂，足以壓倒自己，它就變成好的了。

也是由此出發，他在西方哲學史上，率先把備受推崇的“理性”，變成了一件得心應手的“工具”：人們只要圍繞，好壞樂苦的過度、不足、相同等等，展開冷靜精細，毫釐不差的權衡比較，就能做出取大舍小，趨多棄少的正確選擇，讓自己過上快樂而無痛苦，純然幸福的好日子了……

顯而易見，在此幫柏拉圖玩開了“指苦為好，指樂為壞”的變戲法的，正是“超過”“驅逐”“快樂而無痛苦”之類的說法，因為它們隱約暗示，量大的好或快樂，能夠將量小的壞或痛苦，一筆勾銷，讓人們僅僅享受到，純淨的好或快樂。

過了兩千年，到了著名的效益主義大師邊沁那裡，這種成見就登峰造極了，因為他嚴肅地告誡人們，不管幹啥事，都要先估摸一下，它們造成的快樂和痛苦，在量上的大小多少，然後動用加減乘除，四則運算，看看剩下來的餘額，是快樂多呢，還是痛苦多，最終再拿定主意，到底是去做，還是不去做。

隨着能用貨幣度量的經濟活動，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越來越大，這種注重定量計算，鼓吹大小對沖的觀念，就在全球占了上風，以致今天人們討論道德、炫美、信仰等等，不好量化的人際問題，也會津津樂道於，“零和遊戲（博弈）”的時髦說法，一個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精通小學二年級算術的深厚底蘊，不是？

其實哈，比邊沁早一點，英國非著名的哲學家，兼經濟學家塔克就宣布，人生的幸福如同金錢那樣子，能夠精確計算，再存到“宇宙銀行”里。所以呢，作為“宇宙股份企業”的合伙人，大傢伙應當謹慎投資，通過增加“共同儲備”，擴大“宇宙中滿足的總量”，這樣子增加，各自在裡面占有的“份額”，嗯哼。

然而吧，儘管有着如此博大的精深傳統，儘管成了國際學界的流行話語，可只要接上點日常生活的地氣，就能發現它的破綻，是怎樣地百出啦：即便在能用錢多錢少，來計算的經濟領域，你身為“成功人士”，得到的財富之好，是不是能把你以前當“韭菜草根”的時候，經歷的貧窮之壞，沖刷得無影無蹤呀？

按照零和遊戲的說法，只要能用加減乘除，算出來你現在的財富之好，在量上超過了，你過去的貧困之壞，多少還能剩點“淨值”，答案就是肯定的啦，不是？

不過哦，要是你就是那個當事人，腦殼又沒進太多的水，大概就會基於自己的體驗，懷疑這樣子的說法，是不是靠譜了。畢竟，無論是你曾經遭受的貧困之壞，還是你當下炫耀的財富之好，統統構成了你存活的整全內容，因而肯定會在你的生涯里，一同留下沒法磨滅的反差印跡。

所以哈，不管是把其中的哪部分，給對衝掉了，剩下來的餘額，也不管是絕對純淨的好之快樂呢，還是沒有雜質的壞之痛苦，與其說是你自己的熱乎乎此在，不如說是會計師們，撥弄了半天算盤珠子後，得出來的冷冰冰數字，嗯哼。

無論如何，要是好壞樂苦之間，真能這樣子抵消的話，先把一個人，毫無緣由地關進大牢，蹲它十年，然後通過平反放出來，拿着國家發的巨額補償，玩它十年，再十分理性地告訴他，這樣子將功抵過一對沖，他就等於玩了場“零和遊戲”，啥也沒損失，因而理應一丟丟脾氣，都木有了，不是？

剛才的兩個敘事，聽起來還比較宏大，所以換個微觀的案例吧：我晚上享用了一頓大餐，得到的強烈吃貨快樂，是不是足以讓我深更半夜，鬧肚子上吐下瀉，經歷的患病痛苦，變得像是完全不存在，啥事沒發生一個樣呀？

答案很簡單：儘管這裡的快樂和痛苦，都與肉身軀體，特別是消化系統，直接相關，彼此間好像也有，能夠通約的類似量值，甚至還維繫着，前因後果的密切聯繫，但除非我對自己遭的罪，能像沒事人一般，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否則我肯定不會，將後者大筆一揮，消解為零滴。不好意思哦，親，那畢竟是我自己，親自上吐下瀉，親自翻腸倒胃，親自翻江倒海，誰都沒辦法，越俎代庖呢……

進一步看，就是同一個東西，具有的好壞兩方面因素，也是這樣子勢不兩立，沒法調和的。第十五篇帖子提到，毒品既對身體有害，又能使人酸爽，等於在一體之中，兩種相反的價值共存並立，所以才讓人們在內心的掙扎中，無比糾結。可是哈，難道我們因此就有理由宣布，它當下激發的強烈快感，會把未來它引起的嚴重病痛，一舉抹平麼？你想得倒美，嗯哼。

按照同樣的道理，即便假定（僅僅是假定）某種嚴苛的控制措施，能讓你我他減少感染新冠病毒的機會，也不會因此就把它在道德上的不義效應，化為一縷青煙，隨風飄去。為什麼呀？就因為健康這個好東西，和不義這個壞東西，不僅量上很難通約，質上也鮮明有別。既然如此，你怎麼能夠憑藉加減乘除，算出健康比不義“大”，會有多餘的好，剩下來呀，不是？

其實吧，就連物理學也主張，作用力和反作用力，雖然是同一性質的力，可作用在不同的物體上，各產生各的效果，彼此不會對沖；哪怕兩個東西迎面相撞，同時停下來了，能量也沒有“零和”，而是互相吸收，動能轉化成了內能。這樣子看，上面那種背離日常體驗的“理性”說法，居然能在全球學界大行其道，就有點讓人莫名驚詫啦。

說穿了，不僅現實並存的好壞效應，就連語義對應的壞好作用，也是沒法子相互湮滅，煙消雲散滴，否則我們就有理由聲稱，你享受了生命之好後，又遭遇到死亡之壞，就意味着你如此滋潤的這輩子，純屬“白活了”的“零和遊戲”啦。倒不如說，哪怕你的死亡之壞，否定了你的生命之好，它也不可能通過加減乘除，將你的生命之好，刻下的印跡一筆抹掉。

說白了，前面提到的“成功學”，也是這樣子定義“成功”滴：在盛行用點鈔機數錢的當下，許多人都以為，要是得到的好足夠大，就能把遭遇的壞對沖了，讓自己享受到，痛苦被抵消後，淨剩下來的快樂。

所以呢，只要遵循“效益大於成本”的工具理性，賺到了大把大把的鈔票，人人都能以隨意任性，從心所欲的自由方式，買到任何值得意欲的好東西，滿足自己的所有“想要”，順帶着也把自己曾經碰上的晦氣，化為烏有，讓自己成為爐火純青，沒有雜質的“成功人士”，嗯哼。

不幸的是，就像只重趨好，忘記避壞的傾向一個樣，好壞對沖的理念，也成功地忽悠了許多人，一心追求更大的成功，以求把所有的失敗給抵消掉，結果大功還沒告成呢，自己已經出師未捷，被失敗弄得生不如死了，不是？

考慮到這一點，在此就要特別提醒各位啦：如同物理世界，充滿了各種能量，並立共存，引起了各種物體的運動變化一個樣，人生在世，也充滿了好壞價值，共存並立，激發着人們趨好避壞，導致了各種事件的產生形成，發展消亡。

所以哈，我們切不可傻太拿衣服，幼稚地相信，並立共存的好壞價值，能夠通過加減乘除，彼此對沖抵消，在所謂的“零和博弈”中，讓大千世界變成了一場遊戲，外加一場夢，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