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醫生。不過我既不給人看病,也不開刀:我是個麻醉師。許多人甚至不認為麻醉師也是醫生,包括我那擁有美國博士學位曾任中國科學院院士的老爸。他去世前在病床上還調侃我:你這個大闊特,不但不闊,甚至還可以叫不務正業。你有醫學博士學位,卻不是正經醫生,我的病你就不能治。你同咱們這兒那個出名的“大闊特闊”有得比,也沒得比。 哈哈,“咱們那兒”那位“大闊特闊”,確實好玩。我今晚有點閒心,老公到法國參加學術會議去了,女兒在伯克萊上學了,就趁機向各位網友講講這位的故事吧。 不行,電話響了:有急診,我必須馬上趕去醫院。 進了手術室,約翰遜醫生告訴我:一個車禍危急病人,肋骨、右臂、左腿骨折,須全身麻醉緊急手術。病人是個年輕的東方面孔小伙子,剛從昏迷以及急診室的臨時麻醉狀態中醒過來。他睜開眼睛一看到我,就用中文大喊:阿姨,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疼死我了啊,我的媽啊,阿姨啊! 我馬上用中文安慰他:孩子,沒事。我們在搶救你。你不會死的,挺住!一會兒就給你做手術,現在我要給你做麻醉,很快也就不會疼的。 他馬上停止叫喊,問我:阿姨,我這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 我說,孩子,你在美國,在美國聖地亞哥愛心醫院。你碰上了我這位中國阿姨醫生,我是你的麻醉師。 他說,醫生阿姨,求求您,不要讓我麻,死過去啊。求求您,幫個忙,給我女朋友,還有我一個阿姨,打個電話。我手機裡有,她們的號碼。女朋友手機,代碼,金妮,阿姨叫……他突然停住了,但不像是因為痛楚。 我問:阿姨代碼是什麼? 小伙子很低聲地說:傻逼,一號。 我說,什麼?他痛苦地呻吟了幾下,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古怪的令人莫名其妙的神色,用更低的聲音說:我阿姨,在我手機,代碼,“傻逼一號”。 我沒有多想,也沒多說,只告訴他:知道了。你放心。我會幫你打電話。現在開始進行麻醉,準備手術。 麻醉與手術都很順利。約翰遜醫生在手術台揮汗如雨五個鐘頭,肋骨、手臂、腿骨全部接好,估計這病人不但不會落下殘障,而且不太久就能康復。我也一直陪在手術台全程掌控整個麻醉過程。手術過後,已經快天亮了。我也累得慌,很想馬上躺下睡覺。但是突然想起了這個病人的託付。馬上找來他的最新款蘋果手機,首先給他阿姨打電話:果然手機上赫然有着一個“傻逼一號”代碼。 電話撥通,好久沒人接聽。連續撥了幾次,終於一個嬌柔中帶惡氣的女性講中文:啥事呀?這麼早吵醒我? 我把事情簡要告訴她了。她也驚慌起來,什麼?國棟出了車禍?他那寶馬可是新換的呢。 我說,現在關心的不是他的寶馬,而是這位郭東看起來是您的親人。他要我們向您聯繫,應該是希望你能夠把他的情況向他父母或者其他在美國的親人做個通報吧。 好好,她說,我馬上告訴他爸,要他馬上飛到美國來。 接下來,我給他女朋友金妮打電話。電話那頭冒出個最熟悉的聲音:Hi, I told you never call me again. Damn not in the early morning or late night. Did you hear me? 然後電話掛斷了。 這不是我女兒嗎?再一看電話號碼,確實是她!就是我們那寶貝女兒金妮!我馬上拿起自己的手機再撥打。這回女兒聲音口氣變了一點,Mom, what’s the matter? Calling me this early morning? I hope it’s not to remind me I have a biology exam at 9 o’clock this morning. 我真的有點暈了。我說,不是我要在清晨叫醒你上學。你是否認得一個中國男孩子叫郭東的? 怎麼啦?女兒也改口對我說中文。我已經二十歲啦,媽。認得的男孩子都要向你們報告呀? 別饒舌好不好,我打斷他。這個男孩子出了車禍,在聖地亞哥愛心醫院剛做完手術。我給他做的麻醉,他要我給你打電話。 啊,女兒驚呼。 他在醫院哪個病房?我馬上開車過去看他。 你不是上午還有考試嗎? 沒關係。考試可以請假,特殊緊急情況嘛。媽,告訴我他的病房號碼。 我說,病人情況現在穩定,你最好考完試再來。你先回家,然後我帶你一起去見他。千萬記得向教授就今天其他課程請假! 女兒傍晚到了家。從伯克萊到聖地亞哥,她一路驅車五百多英里風風火火趕到,令俺覺得她同這個小伙子關係不同尋常。到家後,她立即要我帶她去醫院。直到她坐在我的車上,我才有機會盤問這個男孩子的情況。 你怎麼認得這個男孩子的? 他有朋友在伯克萊。他爸爸就是爺爺在中國那個大學的校長。(女兒美國習慣,外公爺爺不分)。 校長的兒子?校長我認識啊,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比我小不了多少。 沒有騙你。我的中國同學證實的。他爸是校長。 他叫什麼名字? 國洞。人家都叫他果凍,特逗笑。 他姓什麼? 姓國唄。 校長不姓郭啊。 不是姓鍋,不是炒菜的鍋,媽。是國,國家的國,名字叫國洞,什麼洞我不知道怎樣寫。 啊,姓國? 我想起來了。真是他? 多少年啦。往事如煙啊。 八十年代後期,我和新婚的先生一前一後來到美國留學。先生先到,我晚來一年。走進先生租住的公寓,客廳掛着幾塊五顏六色的布,圍出一個空間。 先生說,這裡面住的是一位訪問學者。他碰巧是你父親一個大學的,還認得你父親。我們在中國學生聯誼會認識,他說他剛來不久,為了省錢,首先住到一個猶太人老頭家裡兼看家,免費住宿。可是因為英文不好,同猶太人生活很不習慣。到我們這裡串門,就提出在我們這個客廳借住幾天。他已經“借住”兩個月了,室友小明很不高興。我為了面子,就提出讓他在這客廳住下去,分擔這套兩室一廳公寓四分之一房租,水電和電話費用。反正這裡的管理員也從來不進咱們公寓查看。人家訪問學者也不容易,就幾個月,每個月國家只給兩三百美元,不像咱們有個助教助研職位獎學金。他們回國要帶的彩電電冰箱錄音機三大件很難湊齊啊。如今還興起要帶電腦回去呢,更不容易啊。 很快,這位訪問學者回來了。一身油膩污垢,皮鞋上還有着飯粒甚至什麼剩菜。先生介紹:這位就是國老師。國老師,這是我妻子,今天剛到。 哎呀,你不就是妞子嗎?谷教授最小的妞子老五,是嗎? 他看我一臉茫然,解釋說:你不認得我,我是你爸的學生吶。你當時是個小屁孩呢。我從你爸學校畢業後分配在醫學院藥理系,我一直在那裡工作,就在你爸學校旁邊。現在我們醫學院準備合併到你爸大學一起去,我又有機會直接接受你爸的教導啦。老人家可好? 幾天下來,我們從“一見如故”到“相見如賓”。我和先生忙於學業,國老師也早出晚歸,不是到實驗室去涮洗瓶瓶罐罐,就是到餐館洗碗打工。後來我從老爸那裡了解到,他確實是我爸的學生,74年入校的工農兵。我爸當時剛從“五七幹校” 被解放,給他們講“病毒學”基礎課。這位國同學是班級黨支部書記兼“上管改委員會學生代表”。當時大學的工農兵學員,不要任何文化考試甚至任何基礎教育,憑着工人農民解放軍身份或者出身被推薦選拔上大學。他們上大學還有一個基本任務,叫做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簡稱“上管改”。我爸因為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從香港留學美國獲得生物學博士,後來回到大陸報效黨和祖國,文革中被戴上“美帝特務分子”帽子。在鄧小平第一次復出前被重新啟用,回到大學教書。他在課堂上給這些連細菌是什麼都不懂的工農兵大學生苦口婆心講什麼是病毒,課後還要向這些“上管改”學生匯報思想,檢查檢討自己身上帶着的帝國主義病毒。這位國學生是班上教育文化程度較高的,來自農村,初中畢業參軍,復員回鄉當了大隊支部書記。學習還蠻認真的,於是我爸就對他也認真嚴格一點,給他單獨提供教材。別的學生知道了細菌病毒不是動物就算及格,而我爸則要求他具體知道微生物和病毒的分別分類甚至特徵。他也在審查我爸的思想交代時同樣嚴格要求,每次都要求我爸詳細寫出他當年在美國親身經歷親眼見到的美帝國主義的腐朽反動,他甚至特別要求我爸寫出美帝國主義娼妓泛濫兩性生活腐朽淫亂的情況。我爸實在無法從命:因為他真的沒有接觸了解。 畢業後,這位國同學分配到附近的醫學院,在藥理系當黨支部書記。不過,他作為訪問學者出來的頭銜,是DOCTOR。 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手機。公寓裡大家公用一個電話。他在生物系做訪問學者,在一位台灣人教授手下做實驗員。台灣教授和美國同事對他也很客氣,每次來電話找他,都是要找Dr. Kuo. 他每次接電話,也是說Yes, I am大闊特闊。咱們那位室友小明,每次學他“也死愛蒙大闊特闊”,每次稱呼他“大闊特闊”。 他對我們解釋說,我們中國現在還沒有什麼大闊特的頭銜,連教授職稱規則也還沒落實。我們不像你們趕上好時候,畢業就有了學位。人家美國有這一套,我們不套不行。我在醫學院工作,醫藥同醫生都搭鈎,醫生就是大闊特,我也就是大闊特嘛。當然不能告訴美國人台灣人我是黨支部書記,人家老美還不准共產黨員公開身分入境呢。 大闊特闊身材高大,臉也同他的姓相配,闊闊的國字臉。人顯得很憨厚,人緣很好,而且勤勞節儉。雖然不諳英語,但是對美國很了解。他在實驗室幫台灣教授打工做實驗員,不拿台灣教授和美國大學一分錢,每周五個半天都去上班。當然,他這個“訪問學者”也並沒有任何真正的科研任務。台灣教授也很明白,實際上就叫他做雜工。就是這位教授幫助聯繫他出來“訪問”的。台灣教授還介紹他參加華人的基督教校園團契,每周一次去參加聚餐活動,還能從教會拿到許多免費的舊檯燈書桌甚至床墊衣物到電視機錄像機。他睡的床墊用的書桌檯燈看的電視就是教會拿的。他一件挺合身的西裝也是教會的捐贈品。後來台灣教授還介紹他到一家台灣人開的中餐館洗碗。他每天下午晚上,據他說,就在那裡體驗生活研究美國社會。禮拜日就到華人校園團契去做禮拜,吃“聖餐”,帶回許多寶貝。 他還熱心介紹咱們去參加團契。我們說,在國內我們就不愛活動,更討厭開會聽布道呢。他說,你們這就不懂啦。這教會說什麼上帝呀聖經呀見證呀你完全可以閉目養神,可是那飯菜還是好吃的。許多日常用品,都是免費各取所需的呢。他們還組織郊遊,到湖邊野炊露營,這也是見識了解美國嘛。同台灣人接觸,我們也是做統戰工作嘛。 我們也就跟隨他去了。教會的人似乎都熟悉他,人人叫他Doctor Kuo。一位長者給他一個什麼聯繫電話,他掏出一個小本子記,可是沒有帶筆。那位長者就把自己一支筆遞給他。他接過來研究了一下:這筆很漂亮啊,是台灣產的嗎?記錄完電話號碼,順便就把那支筆插進了自己的西裝上面口袋。那位長者笑了一下,也好像沒在意似的。 有一次大闊特闊回來很晚。進門不像往常不聲不響,而是破口大罵:他媽的,國民黨真不是東西!台灣遲早要解放!我們問他怎麼啦?他氣哼哼罵開了:他媽的!老子今天倒霉,在廚房滑倒了,腳崴了不算,摔破了幾疊碗碟,狗日的台灣佬國民黨叫老子賠!老子今天一天的工錢被他扣了一半!還怪我為什麼不穿防滑膠鞋,為什麼要穿皮鞋洗碗!那耐克鞋要我半個月美金工資啊!我從國內帶來兩雙皮鞋,一雙就給他洗碗洗成這樣了!還是姚教授的親戚呢!還是國民黨空軍的少校呢!老子不幹了!老子給他姚教授洗瓶瓶罐罐,沒有拿他一分錢。給他親戚洗碗,干的美國黑人都不干的活,拿的一天的工資不夠點他餐館幾個菜!他姓姚的到中國去,老子是怎樣招待他的?學校的招待所可以接待省長的都沒讓他住,讓他住進市里嶄新的豪華酒店!每天三頓山珍海味,茅台都讓他喝了幾箱子!我到美國來,他就是幫忙辦了些聯繫手續,到機場接了我。徑直把我送到中國學生聯誼會,當晚就讓我在聯誼會睡沙發!至今沒有讓我到他家裡去過!還說幫我介紹工作,讓我賺點美金外快回國,就是讓我給他親戚洗碗打黑工!無恥的剝削啊!國民黨台灣人反動惡毒啊!美國黑啊!咱們祖國好啊。祖國要強大起來啊!你們說呢? 是啊,我們都附和。您就拉倒,別再給他們干啦! 當晚,聽見他在客廳長吁短嘆,輾轉反側。第二天,他沒有起床,也沒有出門。晚上我們回來,發現他搬走了。我們問小明咋回事。小明怒氣沖沖,說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我把他趕走了! 什麼不要臉呀? 真他媽的窩囊! 小明余怒未消地說。我今天沒課,起床晚,你們上課去了。我起來聽見客廳里很大的男女做愛的聲音,過去一看,是老傢伙在看三級片錄像帶。我對他說,您老哥能不能稍微注意一點,這裡是我們幾個合住,還有一對夫妻。您的這個住處也沒門沒牆壁。還有,碰巧今天我女朋友等會要來,您就給個面子吧。 誰知這個老傢伙對我大吼,什麼面子裡子!你們夫妻還有什麼男女苟合,我看錄像帶就犯法啦?你怎麼也像國民黨一樣對付我啊?我住這裡,一樣付了房租電費什麼的,你們有臥室,我這不就是我的臥室?你們進你們的房間,我在我的房間,你少管閒事! 我氣炸了,就對他也吼了起來:你老傢伙真是給臉不要臉啊?這套公寓可不是你簽的租約啊。是你賴皮從什麼借住賴進來開的!我當初就沒樂意!是你扯什麼是妞子他爹的同事死皮賴臉賴進來的!我可以立即叫你搬走!不走我叫警察來! 老傢伙也像發瘋一樣,衝上來抓起住我的衣領要打架,還罵我什麼狗仗人勢,跟美國鬼子台灣國民黨一路貨色。我也真忍不住要揍他,但是轉念一想人家畢竟年紀比俺大,也算得是師長輩,就只把他的手掰下來,對他說,叫你一聲國老師,你聽着好了:這裡畢竟是美國。你罵什麼美帝國民黨隨便你,你動了手打人,美國警察不吃素的。這裡是我簽約租的公寓,你沒權利住在這裡。你這個月的分擔房租還沒交。你現在就搬出去,這個月房租不要你交。你這些東西要搬哪裡,我開車送你,行不行? 可能是他聽見我說不要他房租,他那鼓起的魚眼睛變正常了。“你把我所有行李物件都先搬到聯誼會去!”有了他這句話,俺二話沒說就給他搬家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啊,這下咱們清靜了。 清靜沒幾天,小明又同老國幹上了,而且是在大庭廣眾的大學梯形教室里。那天,一位海外民運人士來校講演。在講演剛開始不久,老國就站起來高聲打斷演講,大叫“你們是國民黨豢養的走狗,不許你們污衊攻擊中國!”那位演講人倒是可能見得多,就對他說:請問您貴姓?我講完您再批判好不好?誰知老國不依不饒,還是高聲怒罵:你們跑到美國還要調查我啊?我姓什麼要接受你美國中情局和台灣特務審問嗎?這時,在老國不遠處的小明忍不住了,也站起來大聲說,這位就是本校園大名鼎鼎的“大闊特闊”,不久前在中國餐館洗碗差點被台灣特務迫害致死,大家原諒一下吧。在哄堂大笑之中,老國突然抓起椅子向小明砸去。姚教授等幾個人過來連勸帶哄,把老國拉扯出去了。 校園裡無論風雨陽光,人人都忙自己的活。自從老國搬出去以及在那次“民運演講風波”之後,我們幾乎沒有同老國打過照面,也沒有什麼聯繫。只是聽說他把在美國“訪問研修”的時間從半年延長到了一年,還是在姚教授的實驗室和那家台灣餐館打工。他不再洗碗,而是學做炒鍋,工資漲了,並且住在餐館老闆提供的員工宿舍里。後來忽然聽說他生病住院了。我們到了醫院去看望他。病房很寬敞,單間帶浴室廁所,一個大電視正在播放天安門廣場學生集會,戈爾巴喬夫來訪只能在機場舉行儀式。他靠坐在病床上,形容憔悴,但是在聚精會神看電視。我們進去叫了幾聲國老師,他才發現我們。我們問候他的病情,他說還好,得了急性腸炎,餐館員工只能吃剩菜,不得病才怪呢。好在大使館給他們訪問學者買了醫療保險,要不這台灣佬美國佬都不會管他的死活啊。我們也說,是啊,您有醫療保險,就好好在醫院治好病,出院後就別再去打工了。他說,我比不得你們啊。國內有老有小,這裡也呆不長久,沒法像你們一樣獲得獎學金。老姚說幫我轉成學生身份,到附近一個小大學去念碩士,可是那要交學費啊。老姚說那裡學費挺便宜,他吃燈草說空心話啊。對他是便宜,對我們中國人是天文數字啊。 我們說,您要麼乾脆回國,是海歸學者,您本來就是書記,說不定回去就當教授當系主任再當院長呢。何苦在這裡這樣折騰自己呢。 他說,你們看,咱中國還能混嗎?這樣亂糟糟的。你看天安門這樣多人抗議共產黨,老鄧都鎮不住呢。說不定這共產黨就要垮台了呢。共產黨垮台了,我還要把老婆孩子弄出來啊。 我老公說,這共產黨垮不垮,中國老百姓都要過日子啊。說不定垮了日子還過得好一些呢。您說咱們在共產黨手裡過了很多好日子嗎? 老國嘆了口氣:共產黨是把咱們整得苦,整得哭啊。都是中國人,我們在國內還是出國門,都比那台灣人矮一截呢,咱們窮啊。可是啊,你們明白嗎,咱們窮歸窮,台灣人還是怕我們吶。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怕共產黨呢。沒有了共產黨,我們就真的成了窮叫花子啊。 認識老國這麼久,他這幾句話,一直在我們腦際迴響,伴隨着我們一直到天安門事件結束。天安門坦克上街後,美國校園的中國留學生義憤填膺,聚集到華盛頓中國大使館遊行示威,我們兩口子沒去,就是因為老國這句話在耳邊響。是啊,我們都同老國一樣窮一樣苦,可是在美國沒有被看扁,是否真的有這個共產黨嚇人的因素在裡面呢? 老國當然沒有去遊行。在天安門“平暴勝利”不久,他突然中斷“訪問學者”有效的延期,回國了。甚至沒有同我們告別。 我們不久後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登載的一篇報導中看到了老國的大名,報導這位海外訪問學者,拒絕國外高薪聘請,在海外反擊反華勢力對中國的中傷污衊,在天安門平暴勝利後毅然決然回國,並同美國愛國華裔教授一起創建了一個特種病毒研究所,國教授在擔任某醫學院副院長重任的同時兼任所長。而且,我老爸還是這個研究所的特聘顧問。我打電話問老爸,他說他也是在《人民日報》看到他被授予這個榮譽頭銜的。不過,他確實看到過國教授同姚教授一起署名的學術文章在中國某期刊發表,姚教授是主作者,論文是有內容的。 後來還知道,國教授擔任的副院長,是負責住房基建後勤的。他不喜歡人家叫他院長,也不喜歡叫他教授,只讓人叫他大闊特,因為這是他在美國掙到的學位。他開發了一套高校住房改革方案,在醫學院實行特有成效。引進了外資,台商和美資承包校園的土地開發,幾年內建起了高樓大廈群,高年級學生和研究生都住上了現代化的出租公寓。後來醫學院同大學合併,變成了該市最大的綜合性大學,老國成了副校長,還是主管後勤基建,擁有億萬家財,真正的大闊特闊,據說要他當教育部長或者城市住房建設部長都被他堅決推辭。 我還突然記起,小明在美國博士畢業後進了硅谷。我們多年後邂逅,他說他回國莫名其妙被國安約談請喝茶,國安們盯着問他同民運的聯繫。他說他一個IT書呆子,什麼時候混上民運啦?想來想去,只有在讀博士時聽過一次民運人士演講,就是被大闊特闊砸椅子的那次。而且,他岳父母也曾被如此約談,問他們知道不知道女婿女兒同海外民運的關係。他岳父母就在老國任副校長的大學工作。 這個國棟難道真的是大闊特闊的兒子?他兒子怎麼這樣小?同我女兒一般大? 我們母女進了國棟的病房。裡面有一位看起來比我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女士,年輕美貌,十分時髦的少女打扮。國棟一眼看見了我女兒,眼睛露出興奮,不顧捆綁着的身體,似乎想坐起來,叫了一聲“金妮!” 我女兒說,國棟,躺着不要動。這是我媽,昨晚你做手術時的麻醉醫師。 國棟眨巴着眼睛,似乎很不好意思,啊,我記得,謝謝您,醫生阿姨。 我說,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你感覺還好吧? 還好。國棟說。醫生好像說我還行,手腳都不會殘廢,很快會出院。他們的英文我聽着吃力,還能蒙懂。 我說,這就好。這位是? 啊,國棟說,這位是我爸的女朋友,我的一號阿姨。 我伸過手去,你好,我們在電話里見過了。我姓谷,是這裡簽約的麻醉醫生。 這位女士很冷談地同我握了一下手,說,谷醫生你好。別聽這孩子亂說,什么女朋友男朋友的。我只是他爸的同事,過去的同事。 對,國棟說,我爸過去的一個秘書,現在海外家業的總管。 你成這個德行了還胡說八道!這個女人慍怒了。谷醫生,別聽他的。他從小嬌生慣養,任性胡說八道。看他不幸的母親份上,我沒少照顧他,可是我同他父親現在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母女都不想捲入這樣莫名其妙的家庭糾葛紛爭之中。我趕緊轉換話題:國棟你爸爸會來美國看你嗎? 來看個屁!那個女人說。他失蹤了。十有八九被雙規了。 什麼, 我說, 你是說國棟他爸國副校長失蹤了? 報應啊。這女人說。我今天一早接到你的電話就給他打電話。前幾天就打不通他的電話。我問國棟有沒有給他爹打過電話。他說只有他老子打電話找他,他從不給他老子打電話,要錢也是找我。今天出這樣大事,我打他所有的電話都是關機。我打到校長辦公室,回答是不知下落。後來再打聽到除他爹之外,學校還有還多人,包括他的好幾個女人,都不知下落。肯定是被紀委帶走雙規了。 啊,我問,國棟的母親呢? 我媽死了。生下我不久,我爸的老婆到醫院找她打架,我媽產後憂鬱症死了。我爸的老婆也瘋了,現在還住在精神病院。 啊,國棟你還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我不禁唏噓。 他苦什麼?那位阿姨很不屑的說。他爹唯一的兒子,美國大博士,院長校長,億萬富翁的公子啊。其他女人養的女娃他爹都不認,最多給一筆錢了事。可是這個國棟,他說他生下來就是國家棟梁之才的模樣,因為同他爹小時候一個樣。可是讀書不爭氣,進自己老子當校長的大學還是混進去的。在什麼經濟管理念了兩年,送到美國這個什麼太平洋大學,整天吃喝玩樂,找我要錢。一年就換了兩輛寶馬! 國棟聽着這個“阿姨”當面數落他,居然出奇的平靜,微眯縫着眼,甚至嘴角帶着不加掩飾的笑容。 我和女兒則十分尷尬。從女兒茫然的表情上,我猜測女兒雖然聽得懂中文,但是我估計她並聽不懂這些故事套故事的陌生國度的複雜生活故事。我雖然因為同國棟他爸有着一段“室友”經歷,對這些故事有點興趣,但是畢竟現在面對的是一個車禍餘生的孩子,我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去滿足自己對他爸回國後的發達史的好奇心。於是,我回到我醫生的職責,關照國棟:你的手術很成功。不幸中萬幸,約翰遜醫生是有名的骨科傷科一把刀,你趕上了他當班。同時碰上了我這個華人麻醉師,再碰上你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你很快可以出院,出院後要有一段康復療程。將來你不會留下任何殘障,只是幾塊不太明顯的傷痕。你在學校買了全額醫療保險,包括我的費用你我都不要操心。你安心養傷恢復。我和我女兒都會抽時間來看你。我們現在告辭了。 不不不,國棟突然叫起來,你們不要走! 傻逼一號,你還不走! 那個被國棟叫做傻逼一號的女人,扭頭就走了。在病房門口,留下一句話:我看你那個不要臉的挨千刀的爹的老臉,給你留下了十萬美金在銀行。我跟你們父子一刀兩斷了。 “一號”走了之後,我們再次向國棟告辭,再次囑咐他不要激動,除了安靜養傷,不要操心任何事。要豁達,要堅強,要吃得苦。我最後還說,我和金妮的爹同你爸在美國是老相識。我們知道,你爸其實是一個吃過苦,也很吃得苦,很堅強,也頗有性格的人。有空我來給你講講你爸在美國的故事。你爸是留美第一代,你是第二代了。我的父親也算是中國留美第一代,我也象你一樣算第二代。你自己的人生故事,或許更精彩,或許更普通,這都要從這個病床上爬起來再開始。 (聲明:此文體裁歸類小說,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如有生活雷同,純屬天公作弄人間誤會。小明同學可不要檢舉揭發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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