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俳句里二律背反的時間

張石

時間有沒有顏色？它匆匆流過，像風一樣，無處不在而沒有任何形狀與色彩，形成萬物卻永遠不可捕捉，造就古今卻須臾不會停留。

時間是一條直線嗎?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無縫連接嗎？但是無論你回首過去還是展望未來，看到的永遠是今天。

時間是一個輪回的圓嗎？“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人生有限，四季無窮，冬去春歸，生生流轉，花落還開，燕去又來，面對詭譎的時間，日本的俳句，用寄語演繹着消失與流轉二律背反，用色彩詮釋無常無駐的時間的永恆。

在飄落的雪花中 明治越來越遙遠

降る雪や　明治は遠く　なりにけり

這首俳句是日本著名俳句家中村草田男的代表作，大約寫於 1931 年，創作當時作者 30 歲。

這首俳句的季語是“雪”，描寫作者時隔20年，在一個瑞雪飄飄的冬天，訪問了位於東京青山的母校青南尋常小學（現在的港區立青南小學）。當時正在下雪，小學生們紛紛穿着外套，從教室里飛奔而出，在雪中嬉戲。觸景生情，作者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小學生時代，那是已經有些遙遠的明治時代，也是瑞雪飄飄的冬天，他飛奔出教室，雪中嬉戲，其樂無窮。雪花如故，舊景重生，兩鏡相入，無古無今，但在同樣的白雪中明治遠去，大正消歇，昭和已至，境同人非，一種消失與輪轉的時間悖論，在一首優美的俳句中和諧地統一。

中村草田男（1901年〈明治34年〉7月24日 - 1983年〈昭和58年〉8月5日）出生於中國福建省廈門市，是日本駐清朝廈門的領事中村修的長子， 外祖父是江戶時代大名松山藩久松家的重臣。 1904年，他隨母親回到中村家的故鄉愛媛縣伊予郡松前町，後入東京帝國大學，日本文學系畢業。在俳句創作上，師從著名俳句家高濱虛子，也受到尼采等西方思想家的影響，探索植根於生活與人性中的俳句。 他與石田波鄉、加藤楸邨並稱“人性探索派”， 曾創立並主持著名的俳句雜志《萬綠》。

外套的里子 那茜紅的明治之雪

外套の裏は緋なりき明治の雪

這是日本著名俳句家山口青邨（1892年〈明治25年〉5月10日－1988年〈昭和63年〉12月15日）的代表作。山口青邨是日本俳句詩人、礦業學者， 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在東京大學作為工學博士任教期間，他和中村草田男同樣師從高濱虛子，並主持俳句雜志《夏草》。他和中村草田男一樣，經歷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這首俳句收錄在他1946年出版的俳句集《露露圓》中，他寫這首俳句時，明治時代早已過去，但是時間真的一去不返了嗎？並非如此，明治的雪，也是明治的時間，變成了美麗的茜紅色，留在了外套的里子，外套深化着明治的時間，珍藏着過去的日子。

川瀨巴水描寫的東京的雪景《東京二十景》，《芝 增上寺》

這兩首俳句，在表現俳句的時空觀上很具代表性，俳句用線性結構表現了時間無限直線延伸的性質，又用季語讓時間不斷流轉循環。四季依舊，物是人非，今天一去不返，明天還是昨天，這也許就是日本人有關時間美學的獨特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