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周的“六城記”—關於短篇小說集《戴王冠的白鸚鵡》及其他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4年02月03日04:27:18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夏周的“六城記”—關於短篇小說集《戴王冠的白鸚鵡》及其他 冰河
出於忙碌和偏見,我很少看中國年輕作家的短篇作品,偶爾看到一篇,也覺得是在用有限的精力進行一場冒險,和沉浸在歷史名篇、當世傑作之間相比,後者顯然更為安全和划算。 所以當有一天夏周將他“六城記”小說集《戴王冠的白鸚鵡》交給我的時候,我其實有着本能的排斥,就像在毫無飢餓感的情況下被要求品嘗一盤沒吃過的菜。我自知不是一個好的文學評論者,和很多侍弄文學的朋友相比,職業里帶來的習慣讓我更像一個合格的編輯,雖然看得出優劣、體會得到文學共情力,但與其對他人的作品做出羚羊掛角般的評判,我更喜歡從欣賞中默默學習。 但我還是欣然應允,出於對他文字能力的了解和生活軌跡的熟知,這仍算一件有趣的事。十多年前我在英國擔任《華聞周刊》主編的時候,時在澳洲上大學的夏周不遠萬里跑去我們雜志社實習,我那時給他安排過艱巨的稿件任務,讓他去給劍橋彭布魯克學院的院長做一個專題訪談,而他做得很好,那篇訪談有着不亞於成熟記者和編輯的完成度。 作為一個多年的創作者,我深知文字功夫的可茲修練,所有的技術都是多年如一日的辛苦結果。這樣的功夫文字往往不缺飽滿,但大多可見匠氣;而也有一些人天生就對擺弄文字有着強烈的直覺,所見所想靠本能便能恰當地落在紙上,像花朵的開放一樣自有魅力。夏周顯然屬於後一種。這本短篇小說集令我開卷便不能卒讀,簡潔而有力的行文,精準的人物把握和拿捏,絲縷的趣味與懸念一應俱全。而它並不止於此,每個故事雖小,卻都清晰地包裹着深闊的人性回音。 《戴王冠的白鸚鵡》一書是寫六座國際城市中發生的國人故事,落眼細微,故事像針尖一般細小。但作者卻在這方寸格局中展開了細膩而豐富的存在,仿佛在雲端用激光聚焦於大地的一幀幀像素點,並將之萬花筒一般巧妙地放大在城市的上空。《自由與槍聲》中的猶疑與矜持,《左手》中的宿命與懷疑,《比長跑更長》裡的單純和悔恨,《以黃昏為名》中的魔幻與清醒,《戴王冠的白鸚鵡》中的親情與傷痕,《哀矜之時》裡的無奈與不舍……這些故事仿佛我們自己的經歷,抑或身邊隨時可能傳來的嘆息,它們悄悄發生,默默散去,像小說里那隻白鸚鵡的影子。 開始我不知夏周為什麼用一隻白鸚鵡貫穿這些故事,它似乎是作者投射其中的玩笑、在構想世界的街角留下的路引、抑或作者意猶未盡的參與感,像希區柯克在自己影片中偶出的背影。但這只魔幻的鳥顯然沒有干擾我的閱讀體驗,直到我看到《以黃昏為名》這一篇。這是有趣的設計,它讓這六個故事有了奇特的糾纏感,讓你覺得這些故事被作者的選擇並非偶然。 這種感覺其實很多人都會有,我回望半生,那些偶然的驚喜和難過其實更多刻骨,仿佛命運中避不開的魔障。我第一次站在劍橋國王學院的穹頂之下時,忽然就覺得曾經來過,不遠處一位金發女子的笑臉也似曾相識。而在北京和一位韓國朋友喝酒時,驚訝地在閒聊中發現我們曾在某一日同在首爾,甚至在同一條街上來去相向;我在薩格勒布朋友家酒桌上聽到一位老作家說起的曾經往事,而那件事中我正好在場——偶遇的陌生人之間恰好能夠充分交換過往,就像海明威筆下小酒館里的拳擊手。我驚喜地看到這種有趣的寫法貫穿了這個短篇集,趣味之外又不見生硬。當作者向不確定的讀者講述了一個故事,就像從自己身上撕下一片羽毛扔去風中。它飄到哪裡自有理由,最終會找到對這些故事心有觸動的人,他們便讓這些故事成為傳說。 開篇的《左手》其實是個復雜的故事,兩代人的情感糾葛構成了奇特的輪回,命運的交錯點在秘密的角落中閃閃發光。老去的人掩藏曾經的秘密,與情感有關的往事沉去海底。但它們總會在未來換個樣子重回眼前,提醒你當年的羞愧與遺憾……你背着一座山離去,還是會背着一座山回來,沒人能真正放下。夏周準確把握了兩代人之間尷尬和溫暖。它們無法在歲月中融化和逝去,也無法被誰的努力消滅,而歲月滾滾滾向前,直到你看着孩子漸行漸遠、抱憾終生。 或許是因為剛剛人到中年,用來冠以書名的篇目《戴王冠的白鸚鵡》更讓我心底觸動。我既殘留着年輕人對上一代的理解與怨念,也開啟了父輩對子女的期望與審視,當我們終於覺得對上可以釋然、對下願意放手之時,又在歲月的重負中滿身瘡痍、沉澱如垢,像壺里熬干的咖啡渣,味道還在,咀嚼無味。於是白鸚鵡再度出現,替作者為顧紅梅解答着她本就知道的答案。窗外的城市熟悉而又陌生,給你難得的安全感,卻抹不去你心底的憂傷。當鳥兒飛走,雨過天晴,顧紅梅便坐在這樣的窗前,擦去眼淚,開始又一天的工作。 看到此處我抬起頭,窗外的紐約正在下着一場遲來的雪,看着氣勢非凡,但因為氣溫不足,雪花落地便成冰渣,踩上去滿是碎裂之聲——我想念北京的親人,卻已經半月沒有打去電話。 《自由與槍聲》屬於年輕人,像安東尼奧尼老電影里的一則故事。當男女彼此一見傾心,他們便註定會再相遇。而當這一切真的發生,他們又會感到太過容易和輕薄,像安德列面對急切的娜塔莎一樣手足無措。他們唯恐對方介意自己的刻意,於是幼稚地交談,故作矜持地試探,並時刻在交手中小心翼翼地審視自我,就像端着一件精美昂貴的瓷器在月下行走。而理想主義者的愛情大多以悲劇收場,脆弱如舞者的腳踝,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但這也是愛情的動人之處,每一種愛各有方式,亦無錯誤可言,當理想主義被現實逼得煙消雲散,曾經發生的一切就像漫畫一樣可資笑談,你和朋友們聊起情史哈哈大笑,心底卻有一根刺在隱隱作痛。 出於對倫敦的熟悉記憶,《比長跑更長》我看得更為緩慢,甚至在文中嗅到那座城市獨特的氣息。兩個火車上的陌生男子交換着彼此的故事,沉重中充滿無保留的信任,然後揮手告別。我承認我自己從沒有這樣的經歷,也許是因為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倫敦在記憶中總是霧氣籠籠,我穿着皮衣打着傘的記憶至今濕漉漉的。但倫敦的確是座容易發生愛情的城市,因為它太過冰冷和沉默,些微的親近感就可能擦槍走火,這或許可以解釋很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正是發生在那些冰冷街頭。還記得滑鐵盧橋嗎?我在那兒的雨中足足站了一個鐘頭。 衛一鳴的講述令我動容,我便化身為他對面的歌手,腦海里想着另一個女子。戀愛中的人與他人交換秘密無非兩種,一種是忍不住的宣告和炫耀,一種是無處安放的釋懷。夏周很好地把握了這場對話,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的腦袋裡也許也在想着另一個姑娘。我對他寫下故事的方式頗為讚許,沒有特意的結局,也沒有作者禁不住的傾訴,這種文字上的克制與成熟是很多中年作家所不具備的,至少我在他這個年齡還沒有。 白鸚鵡在《以黃昏為名》裡揭開了身世,像樂至終章時猛然出現的長號,但我沒想到夏周會給這位地獄使者安排一場不倫之戀。圍繞着這個艱難的創作命題,作者在東京展開了一場奇異的思想試驗,他肆無忌憚地安排着另一個世界,卻對現實世界中的冷暖一帶而過。和光怪陸離的東京相比,那個看不見的世界更為真誠,連邪惡都是純粹的。跨越生死的愛情總令我們動容,哪怕它陰陽兩隔,也能陰間再見。這篇小說那濃烈的結尾似曾相識,我依稀看到白先生杵着鐮刀等在橋上的樣子,披風掛血,一意孤行,等候着愛人的死期。 我猜想這個故事夏周寫得甚為投入,所有的鋪墊似乎都在為最後的承諾鋪土填石,以至於這篇作品雖然飽滿濃重,反而欠缺之前幾篇的那種形而上的輕靈震撼。當然了,它在這個集子中也並無突兀,對表面洋氣現代、實則被傳統深度捆綁的東京描寫甚佳,和我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幾無二致。福島大地震時我正好在東京,當時震得魂飛魄散,無處可去的我飢腸轆轆,信息斷絕,便半夜鑽進滿噹噹的居酒屋。大難臨頭之時,他們依然客氣含蓄,分寸不失。我至今還記得那個臉上有痣的日本姑娘,“您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她舉着酒杯看着我,她的英語柔軟生澀,卻令我險些落淚。 當我還在納悶為何白鸚鵡出現在第五篇,而非最末一篇,《哀矜之時》給出了這本書的創作者答案。當所有的故事變作主人公琴下的歌,無力與無奈感躍然紙上。飛速發展的人類社會就像個核反應堆,讓城市中每個精神個體都處於不易覺察的重壓和粉碎之下,在享受科技進步帶來的極大便利之時,人類也交出了自由與愛。我們用效率消滅着情感留白的空間,在付出與回報間斤斤計較。商業世界已成吃人的怪獸,將所有的美好絞做廉價的肉餡。在這樣的世界中,單純的靈魂必定遍體鱗傷。主人公在聆聽另一位歌者的悲傷故事時,雖然遍出安慰之語,他的心裡其實已經淚雨傾盆——他用歌曲記錄下這世間悲傷的故事,卻無人傾聽和感動,就連向他吐露悲傷的歌者也是如此。 回首過去這幾十年,我時常有早已過完一生、將來只是苟延殘喘的喟嘆,不管我身處何方、在這世界的哪一座城市,我都像活在一個窄小的牢籠之中。有人說這是自作自受,我的經歷已經是很多人艷煞的存在,疫情三年的世界流浪,在很多朋友眼裡更像自由的飛翔。如今蝸居紐約長島,我總想以笨拙的堅持去對抗這蠻不講理的時代,卻知道成算極微。妥協,一定抑鬱;不妥協,照樣抑鬱。我的世界裡沒有那耀眼的、可以隨時蹦出來指點迷津的白鸚鵡,放眼看去,滿天都飛翔着得意的黑無常。 掩卷一吁,是為一嘆,仿佛在六座城市完成了一番人心的穿行。我還記得夏周第一次走進雜志社時的侷促,因為那幢小樓里八成是來自英國名校的女漢子、見佛殺佛的老油條,進入報社的夏周就像一塊慌張的鮮肉,對滿屋的姐姐們點頭哈腰……我欣喜於他竟能短短數年在文字上走得這麼遠,成為報社孩子們中文字的集大成者。雖然筆力依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但是他那種把握敏感、勇於進入批判現實主義的寫法和構建能力,已經遠遠超越了同齡者、甚至超越了很多傳統作家和知名作家。某種程度上說,這種精神和勇敢是最大的文學性,哪怕這些故事無人問津,也好過那些印數驚人的庸俗之作。 記得十年前那個周末,我在倫敦金絲雀碼頭的公寓裡約夏周吃飯。他打着顏色囂張的領帶前來赴宴,夾菜和飲酒都悄無聲息。我倆在小小的陽台上舉杯暢飲,等候夕陽,那裡沒有蚊子,只有樓下印度朋友的大麻味伴隨始終。我問他將來打算從事什麼行業,他習慣地先笑才說話,說自己也不清楚,先走走看看吧。那時候的我不會想到十年後會和他在紐約重聚,也不會想到倫敦和紐約會以這種方式留在他的作品之中。(夏周照片由夏商提供) 夏周,1995年生於上海。小說發表於《人民文學》《天涯》《山花》《小說界》《山西文學》《南方文學》,曾入選多種小說年選。詩歌發表於《詩刊》《花城》《作家》《江南詩》《西湖》《萌芽》《北京文學》。著有小說集《戴王冠的白鸚鵡》。現居紐約。 《戴王冠的白鸚鵡》,浙江文藝出版社,2021年出版。 冰河,旅美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無家》《天蠍座》《狗日的戰爭》《使徒》等。短篇小說《亞得里亞得墓碑》發表於《山花》,收錄於《海外華語小說年展2021》。短篇小說《隕石》發表於《長城》,收錄於《2021海外年度華語小說》。現居紐約長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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