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不要上繳獨立思考的權利
胡婷婷
不一定要做英雄,因為每個人的才能、機遇不一樣。但首先要憑良心做事,守
住底線,儘量抵擋住社會的潛規則,不要同流合污。假如為了守住底線需要犧
牲自己的某些利益的話,也要在思想上有所準備。
不要上繳獨立思考的權利
深秋的北京,北風肆虐之處一片肅殺之氣。但資中筠先生的書房裡,卻充盈着
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意。鋼琴、書卷、靠椅,兩相對坐,眼前的八旬老人,雖發
色花白卻明眸依舊,端莊雅致。資先生晚年放棄了安享靜好歲月,她笑稱“風
花雪月太奢侈”,因為她不滿“現世安穩”,因為她本就是感時憂世之人,所
思所想重比山巒,壓在心頭;又湍如激流,涌瀉筆端。
作品:能讓你的腰挺得再直一些
環球人物雜誌記者面前的茶几上,擺着新出版的一套《資中筠自選集》,清新
素雅的5卷本,是資先生近30年來文字的集納,也記錄着她在時代滄海中浮沉求
索的一生。
其中,《閒情記美》是朝花夕拾,採擷先生多年來所讀之書、所行之路,以及
伴隨全程的音樂情緣;《不盡之思》如私家相冊,勾勒了先生的故交舊人和無
限往事,有笑有淚;《士人風骨》可謂一方明鏡,把中國古今知識分子的道統
與處境照得明明白白,連同他們失落的精神家園;《坐觀天下》為學術文集,
盡顯國際關係研究的功力,卻鮮有晦澀的字眼;《感時憂世》則仿佛一塊醒
木,針砭時弊、警示人心。
先生感嘆:“每見種種悖理傷道之事,憂思難解,悲憤不已。”其實,貫穿這
套書的,正是這種綿延不絕的憂思;而“士人”,也正是資先生本人最貼切的
標籤。士人身上該有的氣質和風骨,在她身上都有所體現。比如“正氣”,比
如“傲骨”,比如悲天憫人的情懷,比如追求真理的執着,比如對權貴的俯視
和對人格獨立的珍惜。
《資中筠自選集》在讀者中,尤其是在學界引起的震動之大,令出版者都始料
未及。學者袁征說:“在某些人眼中‘單純幼稚’的她,實際上對於社會的剖
析卻是如此深刻。”作家閻連科稱:“讀她的文章,我知道自己的文字有多麼
華而不實;和她談論文化、文學、歷史、現實與時弊,她又常常讓我啞然失
語,覺得自己不僅是沒有讀過幾本書的人,而且是一個連精神上都有腰間盤突
出症的嚴重患者,是一代‘腰痛作家’中的一個。每一次和她的文字與她本人
交流之後,我都對自己說:回家多讀幾本書吧,把你的腰挺得再直一些吧!”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從書中看到的資先生,既溫文爾雅
又慷慨激昂,既從容淡定又憤世嫉俗,既有真心追求也有痛苦掙扎。她的人生
經歷,就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成長史。
青年時代:“原罪感”與“自省”一直糾纏着
資中筠出生於1930年6月,祖籍湖南,在天津租界長大。她的父親是一位卓有成
就的銀行家,眼界開闊、為人方正;母親生於風氣開明的官宦之家,厭惡紈絝
子弟,崇尚學問,對子女言傳身教,細緻入微。受到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資
中筠自小就對愛國、自強、勤勉、誠信、慎獨等傳統道德觀有種發自內心的認
同感。她的兩個妹妹資華筠、資民筠也都好學有成,一位是著名舞蹈家,一位
是資深物理學家。
1948年,資中筠走入清華大學外文系,其時清華名師如雲,雷海宗、錢鍾書等
大家的課她都上過。和同時代的青年一樣,她自幼就對中國的積貧積弱刻骨銘
心,對當時政府的腐敗無能十分不滿;同時她又深受魏晉名士的影響,常懷出
世之想,厭惡一切政治鬥爭,感到只有校園是一片淨土。她特別為清華的圖書
館所吸引,課餘時間幾乎都在圖書館中度過,以醉心書海為樂。
不久,迎來新中國成立,在土改、抗美援朝、參軍參乾等一浪高過一浪的運動
大潮中,年輕的資中筠也滿懷熱情擁抱新時代。畢業時,她帶着全班女同學爬
到樓頂,向朝陽下的國旗宣誓:“把一切獻給祖國”。“就覺得自己的前途和
祖國同樣燦爛,為此獻身是非常幸福的事情。”畢業後,資中筠先去宗教事務
所工作,後來長期在外交外事部門工作。“那個時候,理想主義是很珍貴的。
我身邊的人個個摩拳擦掌。包括我的父母,也在擁抱新時代,寫信教育我好好
工作,爭取入黨。”
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資中筠的父親受到衝擊,她自己在單位也成為
“重點幫助對象”。她發現,“沒有吃過苦”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必須向無產
階級靠攏,跟上新時代,才能避免淪落為“向隅而泣的可憐蟲”。她羞愧地燒
掉了自己覺得有“小資”情調的少女時代紀念冊,與過去決裂,從此走上漫長
的思想改造的道路。“平心而論,那時是完全自覺的,沒有人要我那麼做。”
她甚至疏遠了父母,任何動搖都只能是自己“改造思想和感情的不徹底”。這
種“原罪感”與“自省”一直糾纏着資中筠,以及跟她差不多情況的青年知識
分子。
在“大躍進”的年代,資中筠和丈夫陳樂民正在維也納“世界和平理事會”工
作,聽說國內物資匱乏,全民鬧饑荒,感到在外面“養尊處優”於心不安,立
即要求調回國內,為的就是與人民一起挨餓,這也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一直到
“文革”前期,資中筠都保持着這種心態,但凡受到委屈,心中默念的都是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還有“委曲求全,顧全大局”的訓誡。在她內心深
處認可的傳統知識分子的道德標準,與那個“破四舊”的時代奇怪地交織在一
起。這種糾結的狀態到“文革”中期才開始逐漸改變,“種種荒唐之事讓我們
逐漸產生懷疑”。一旦有了懷疑,就像是打開了一條縫,並且越來越大,再也
關不住。
晚年風骨:作為“士”,從來沒有退休
改革開放後,資中筠再度對未來充滿了熱情和信心。“似乎大夢初醒,從精神
桎梏和迷失中走出來。”1980年,資中筠加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美國研究
室,5 年之後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新組建的美國研究所工作。“當時沒有那麼多
憂思,只有一個念頭——努力幫助中國人了解美國。”
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她在“正業之外興之所至寫點東西”。“發現原來這支
筆還能屬於自己”,“開始只是偶一為之,且多為讀書心得”,後來,當她逐
漸將目光集中到現實社會中的問題上時,“憂患意識日甚一日”,開始了對社
會“流毒惡習”的批判。對於官場腐敗、貪贓枉法的例子,她恨之入骨;看到
趨炎附勢、喪失人格之人,她橫眉冷對;面對泯滅誠信、損人利己之風,她憂
憤不已。“許多當代國人見怪不怪,不以為意,一嘆了之,甚至一笑了之之
事,我常覺得難以忍受,有時真想拍案而起,儘管許多事與我個人風馬牛不相及。”
1990年,她辭去美國研究所所長職務,1996年正式退休,而作為“士”的資中
筠,卻從來沒有退休。她對自己和社會的反思,從來沒有停止,並且老而彌堅。
2010年,資中筠發表了《知識分子對道統的承載與失落》一文,對中國古今的
“頌聖文化”作了透徹的分析,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各大媒體紛紛轉載。
這位被稱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代表”的老人,稱自己“從未‘居廟堂之
高’,卻也不算‘處江湖之遠’,不論在哪個時代,自己處境如何,對民族前
途總是本能地有一份責任感和擔當。”她呼籲知識分子發揚士的擔當精神,捍
衛自由道統。同時,在她看來,當下中國亟須再啟蒙,回歸常識,讓理性之光
照亮心智,讓年輕人認識真實的歷史。
在與記者交談時,說到知識分子的風骨和對青年人的期望,先生仍是憂思滿
懷,卻又飽含眷眷真情。
談知識分子:用自己的腦子來考慮問題
[環球人物雜誌]:您這一代知識分子都經歷過一段從獨立到迷信、迷失的過
程,“獨立思想”是您自幼的教育,為什麼會放棄?
【資中筠】:現在的年輕人很難理解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心情,因為心路歷
程太曲折複雜。放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有其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
客觀上,當時社會的善惡是非以“政治路線站隊”劃線,全民進入蒙昧時期,
知識分子一旦獲罪,在親友、同事中得不到同情和支持,在精神上也徹底孤
立。主觀上,知識分子主動“改造”自己,他們擁護新政權,因為新政權滿足
了他們外抗強權的需要。認為多少年來,能救中國,讓中國自立於民族之林的
就是眼下的新政權,所以要誠心誠意地擁護。即使這個過程中自己有一些個人
委屈,都是次要的。其次,當時許多飽學之士有一種自卑,對自己曾經所學的
那些已經“夕陽西下”的東西完全批判和遠離,努力擺脫“原罪感”。當時人
人想的都是“必須跟得上歷史的潮流”,那是一種自覺。中國知識分子本身的
特點和弱點導致自我迷失,產生了迷信,上繳了獨立思考的權利,一切靠別人
的腦子來判斷。
[環球人物雜誌]:所以您一直倡導“再啟蒙”?
【資中筠】:說“再啟蒙”,就是人用自己的腦子來考慮問題,有獨立的精
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我能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了,這扇窗一打開,就不
再能關上,從此心中逐漸亮堂,也就是自我啟蒙。我回歸得算比較徹底。但啟
蒙不是萬能的,它代替不了制度。如果在社會中,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依靠自己
的良心做事很難,同流合污很容易,這就是制度上的問題。有一些道德滑坡其
實是制度造成的,不能拿文化啟蒙和倫理重建代替制度和法治的建設。
[環球人物雜誌]:現在的知識分子似乎沒有那麼關心政治了,“獨善其身”的
比較多,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資中筠】:的確,知識分子的缺席給當今社會造成了很大的空缺,曾經“家
國情懷”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但現在青年一代已經基本擺脫了這個傳統。
一是因為沒有共識。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民主、要科
學;解放戰爭時期,都針對國民黨政權的腐敗;新中國剛建立時,中國積貧積
弱,大家都在想怎麼樣讓中國強大起來。但現在,知識分子似乎沒有達成共
識。二是不能敞開來討論問題。有些東西本來是已經達成共識的,卻突然變成
了不可說的東西,不同的意見在不平等的基礎上辯論,道理不能講透。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現在有一種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倒是能聚攏一部分人。客
觀原因是中國現在強大了,很多人都以為中國了不起,再加上國際上,目前歐
美都碰到了一些經濟和社會問題,一些人就開始妄自尊大,這是一種膚淺、浮
躁的情緒。有一點民族情緒不可怕,可怕的是拿這個來掩蓋真問題。
[環球人物雜誌]:您經常說自己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憂思為什麼
會這麼重?
【資中筠】:我們這一代人的“痛點”比較低,對別人見怪不怪的事情總覺得
觸動、憤慨、憂心忡忡。不好的事情,既然我看到了,就沒法視而不見、不說
出來。比如對於腐敗,我就特別不能容忍。腐敗最壞的一點是,它會腐蝕人的
心靈,讓人覺得誠實的勞動是無望的,只能走旁門左道。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夠
在平等、講人權的社會裡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我希望從我的憂思中,大家能夠
受到啟發,能夠多了解一點常識和邏輯。
談青年:不一定要做英雄,但要守住底線
[環球人物雜誌]:您對當下青年人最大的憂慮是什麼?
【資中筠】:物質主義的泛濫。我們年輕的時候還是很注重精神層面的,滿腦
子裡想的都是理想、時代潮流,很少會想今天穿什麼衣服,明天吃什麼東西。
結婚時沒有房子,就跟別人借一間辦喜事,辦完就回集體宿舍,也沒覺得有什
麼不可接受的。而現在物質主義的風潮越來越厲害,一個女青年為了一個名牌
包甚至可以賣身,這簡直不可想象。再加上現在人才全球化的背景,大家都可
以“用腳投票”。清華大學的前身是留美預備學校,現在有人說清華又變成留
美預備學校了。不過當年出國留學的青年大多回國,帶回來先進思想,要為中
國現代化做貢獻;現在多數人一去不回,即使回來,也是準備着要走進既得利
益者的圈子,不是改造社會,而是遷就現狀,甚至和醜惡同流合污。
[環球人物雜誌]:您曾說自己的母校清華大學現在是“聚天下英才而摧毀
之”,我們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
【資中筠】:實際上不僅是高校,教育出問題從幼兒園就開始了。近 10 年
來,國文教育逐漸受到了重視,但只搖頭晃腦地念《弟子規》是沒有用的。現
在連小孩子都知道要去賄賂老師,做班幹部,為的是以後在考試時加分。小時
候就學會趨炎附勢,長大了難保不會走向弱肉強食。每天回家去給父母磕頭是
沒有用的,以後為了錢的問題他仍然可以六親不認。中國現在最缺乏的其實是
公民教育,教育孩子什麼是權利和義務,以及如何運用合法、合理的手段去維
護自己的權利。提倡社會主義倫理道德是應該的,但如果只做表面文章,就會
變成虛偽,其結果就是培養出偽君子和兩面派。
[環球人物雜誌]:那麼現在的青年還能代表民族的未來嗎?
【資中筠】:民族的未來還是要靠青年人。老言無忌,跟童言無忌一樣,但是
如果說真話的或者負責任的都是老人,我們就真沒希望了。從絕對數量上來
說,現在有思考、有見地的青年比以前要多很多,因為教育大大普及,他們所
接觸到的知識更深更廣,眼界更開闊,思維更全球化,就這一點而言,魯迅那
代人也沒法比。我也常常看到一些有思想、有理念的青年寫的東西,也受到他
們的啟發。不過這些人是分散的,不像五四時代那批人,雖然人數不多,但能
成為一股力量。
[環球人物雜誌]:您對青年人有什麼樣的期許?
【資中筠】:不一定要做英雄,因為每個人的才能、機遇不一樣。但首先要憑
良心做事,守住底線,儘量抵擋住社會的潛規則,不要同流合污。假如為了守
住底線需要犧牲自己的某些利益的話,也要在思想上有所準備。其次是不要攀
比,現在很多青年的意志薄弱與攀比之風很有關係。先做一個正直的人,再做
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中國的青年需要比其他國家的青年更有韌性。
[記者手記]:資先生與記者之間橫亙着半個多世紀,但當她感時憂世時,猶如
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有時因為看得
太超前,便更覺現實太無奈。很多時候,先生說:“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但她又說:“可是我寧願落杞憂之譏。”
橫豎都是一顆赤子之心。因為有了傾注於每個人的大愛,所以才有批判和承擔
的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