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京都葉紅時
京都,遠遠地望去、城市周圍綿亙着碧綠的山巒,清水奔流,到處聳立着寺院的尖塔
和神社的屋頂……京都,近近地望去、春天的花草,夏日的蟲鳴,秋季的紅葉,冬令
的寒寺,格子窗、暖簾、京菓子……東山魁夷這樣描繪着。
川端康城則寫到:看京都滿眼淚。或許大文豪想起了世間的榮枯盛衰,人生的愛別離
苦。二位巨擘留下的文字是我的愛讀。川端康城的《古都》以京都四季為背景,那時
存在,今日依舊,時間在京都停滯着。
彼此成就的大畫家和大文豪寫下了讓人感懷的京都、感傷的京都,讓人迷戀的京都。
也許是三十多年的東京一路看過、喜歡而全無新鮮感,也許是看膩了櫻花,怎麼也覺
得葉紅是那樣的別樣。甲辰年的秋冬之際,京都律師協會舉辦中日法律論壇,受邀任
評議員時我即時應諾,不僅僅是因為主辦方支付機宿、評議對價等,是因為論壇的數
據法律內容前沿且實務,中日法律界赫赫有聲的嘉賓出席,更可況我也未曾有過京都
律協的涉足造訪,偷着樂的更有是時正值京都葉紅時。東京是扶桑的心臟,京都則是
大和的靈魂,心臟停跳則人亡,而人的靈魂卻生死輪迴永世不滅,京都就是這樣在人
的靈魂深處潛伏着。我要讓馬兒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在葉紅中把迷人的京都看個
夠,便早早地在邀請方安排的兩日住宿之後又延泊了四天,之後再直接去大阪出席阪
滬友城50周年暨吳昌碩誕辰180周年的書展開幕式。
京都是一個去了還想去、去了捨不得走的地方,我也記不清去了幾回,應該不下三十
次。,每次一泊二日地來去匆匆。如果問我第十次或第二十次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等的
具體細節一定是回答不出的,但首次的“我陪人”和再次的“人陪我”的京都之行卻
是難以忘懷的。
三十多年前一介留學生的我,一周三個半天在律所討生活,所里有位松本律師是大連
的榮譽市民,大連政府的人員訪日,想從東京坐坐新幹線去京都看看。松本問我可否
作為嚮導隨從,從沒去過京都的我,卻一口應允。那天在鴨川四條的祇園一帶安排大
連一行自由活動,然後各自到指定的晚餐地點集合,在此間隙,我去了一對夫婦經營
的照相館變身舞子妝容留下了京都風的相片,難忘的初次,我把該館原配的
“SOUVENIR PICTURE”紙質鏡框的相片安放在博古架上、常看常竊喜。
第二次是和塚本律師一起漫步了哲學小道。那是上世紀最後一年最後一個月的某一
天,赴上海辦事處任首代的塚本來訪剛成立的錦天城,反覆且真心地對我說如果大阪
出差一定要去大江橋律所坐坐,一定要帶我去哲學小道走走。大阪等關西一帶不可動
搖的第一大所的創始合伙人的盛邀、那份尊享和體面讓剛把工作重心從東京轉轍上海
的我心生歡喜。一個月後我努力設定了一個大阪出差的機會,那天在心齋橋的顧問單
位工作會議結束後便趕去位於梅田新道大廈8樓的大江橋,記得塚本的辦公室里除了他
的辦公大桌外還唐突地在中間拋放着一張不大不小的辦公桌,他見我感到布局好奇便
解釋說:“事務所來了一位優秀的律師,暫且讓他與我同室。”同行的我理解地給了
他會心的一笑,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事務所便隨塚本坐上新幹線15分鐘後就到了京都。
漫步在哲學小道,塚本說:黑格爾常在海德堡散步思考哲學問題,西田常在這條小徑
散步思考哲學問題。這條不通車的石板步行小徑名揚東瀛,被稱為“哲學小道”。矮
小瘦弱、嚴謹而樂思的日本近代最具代表性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為抹去塵世的煩惱求
得心靈的平和,常在這條小路踱步冥思一些怪異的問題,後來一種純粹的哲思從他的
靈魂深處靈顯出來,那就是《善的研究》。這本書奠定了西田在日本無可動搖的哲學
地位,同時也讓世界認同京都也是哲學思辨的故鄉。邊走邊不斷地說:西田他深受中
國文化的啟蒙,精通詩經、論語等經典,又深受佛教、幽玄物哀思想的影響,以佛教
解構西方邏輯,試圖超越唯物和唯心,他對憲政充滿熱情,因明治憲法頒布後卻依然
要誦讀《天皇教育敕令》而憤然退學……塚本見我望着兩岸樹杆低矮葉片落盡的樹枝
蜿蜒伸向小河對岸凋敝蕭瑟的櫻樹出神,又說,這是與西田同時代的“恨不生長在中
國成為中國人”的畫家橋本關雪的夫人為哲學小道捐贈的300株關雪櫻。不長的哲學小
道傳遞出綿長的不同尋常,在滿是中國元素的語境中走完了哲學小道,到了銀閣寺、
法然院,漫步此地猶如漫步在唐風宋韻的中國遠古。塚本感慨地說京都能守住大和的
精魂,日本出生的中國建築家梁思成功不可沒。可不是嗎?人類文明的法制扼住戰爭
的魔獸,在美軍即將轟炸日本,是他找到美方力陳保住京都和奈良,那是千年的日本
古都,那裡的建築是世界的瑰寶,當屬全人類。
我明白了塚本陪同一個中國法律人的我來哲學小道走一走的良苦用心了。我對塚本說
哲學小道、銀閣寺這一帶我很喜歡,不僅是有形的物象,更是文史、滲透着中國元素
的文史。我們在銀閣寺前駐足留影,老木寒泉,風聲簌簌,冬日的陰冷忘了摘下禦寒
的厚帽,便脫帽後又拍了一張。半年後因左手骨折難以打理長發而被迫剪短後、至今
一路短髮,那長髮披肩的照片成了我不可復得的珍貴。
京都律協的論壇如期告結,三十餘次的京都行,這次是時間上最寬綽最奢侈的一次。
陰霾沉沉之日在看不盡感無量的三十三間堂揮霍了、淫雨霏霏那天則拋擲給京都國立
博物,1895年竣工的僅用於特展的巴洛克風貌的本館正在修繕,“法然和極樂淨土宗
“的特展在新館展出,新館中的這一天讓我解讀到京都的三步一寺廟、七步一神社、
星星點點隨處可見的精神棲息地成為大和民族心靈故鄉的緣由。
在無風無雨正晴和的那天擇圓德院閒坐,大綠從中燃紅的一片楓葉林,紅葉和松樹,
朱紅和青綠冷暖對峙,在這樣一幅天然的大和繪中,輕呷抹茶、慢品京菓子,笑閱因
正在熱播的大河劇《致光君》而熱銷的板野博行所著的《有趣的紫式部日記》,閱畢
合卷、望着朝花夕落和死寂的枯山水庭院,想着寧寧對豐城秀吉的至忠的愛情故事,
感受着疏於塵境有點避世的氣息,不免生成了泠然孤寂的況味。
離開京都前的一天也是萬里無雲的晴碧,在哲學小道徜徉,兩岸的火紅和金黃在青綠
色的交織疊映下的秋紅,深邃抵心的紅、奔放奪目的黃,穿越千年時光,年年秋冬噴
涌的轟轟烈烈,隨風飄落的葉片點綴着古道,更增添轟烈中寂靜的風采,秋冬里靜謐
的哲學小道,並不匹配匆匆行者的造訪,也不很待見縷縷行行的人馬。藍天下的紅
葉、小河中的游魚,有人文餘韻,還有流年如水的光影,多少次的走過看過,多少次
的來去匆匆,才知道刪除了密密麻麻日程後的那份偷閒獨樂的愜意。
時間遇上京都總是淡漠的,多想在京都安然老去、多想把心遺失在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