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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技翻譯的慘狀
送交者: 王鳴陽 2002年05月17日19:44:54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從一本譯文不合格的譯書談科技翻譯質量

  作為一名退休的科技編輯,曾有機會對照原文閱讀過大量譯稿,自己也翻譯和校訂過不能算少的東西,有專著,也有科普,看到出版界同仁和譯者近年來熱心向國內讀者介紹了一批又一批很有價值的國外優秀科技作品,心中由衷地高興。不過,我也常常會讀到一些譯文質量不高甚至根本不合格的譯本,叫人頭痛,心中不免有些想法,乃至出於職業經歷,要揣測一下那樣差的譯稿何以能夠通過出版社從組稿到最後出書層層審查的原因。前不久,有朋友送來一本內容為介紹20世紀人類探索地外生命歷史的翻譯書讓我看看,據說已經有幾位天文學專家看過,認為譯文質量實在太差,無法卒讀。

  我什麼專家也不是,不過因職業關係讀過各種各樣有着不同背景的譯者譯出的各式各樣的譯稿,所謂“有比較才有鑑別”,所以還是具有能夠分出好壞的自信——借通常用作貶義的成語來說,雖然“手低”,卻有“眼高”。大致翻閱了一下這本書,再仔細檢查了若干分散的段落和句子,我也確實感到無法繼續讀下去(硬着頭皮連續讀幾段,費力不說,還被搞得昏頭轉向),結論自然也是“無法卒讀”。請不要以為沒有讀完就下結論過於匆忙,不僅因為有“由此可見一斑”之說,我還敢肯定一般讀者連我這樣的耐心都不會有的。從我近來翻閱或讀過的譯書譯稿看,如這一本書的譯文,雖然不合格,但也不是最差,更不是個別或惟一,所以倘若在這裡寫出口碑本來不錯的出版者的名字,顯然有失公允。至於譯者,在出書的全過程中,他們同演員一樣處在被挑選的被動地位,本來責任就要小得多,沒有譯好不過是不知科技翻譯工作的深淺而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也譯過書,深知那吃力不討好的箇中苦衷,哪能再有責備的意思。我只想把這本書當個由頭,藉此談談我所觀察到的近十年來出版單位大講經濟效益以後,科技圖書的翻譯質量從總體上看有所下滑,在出版部門編輯工作方面的原因。特別是,我得知有個別出版社老總竟然既不知道翻譯工作應該具備的條件,又不知道譯者為了譯出正確通順的合格譯文要投入多大的辛勞,竟以為合格譯者到處都是,作為編輯我深感遺憾,作為譯者,我甚至有些忿忿——這,也可以算作我要寫出我的看法的一點個人動機吧。

  那麼,我手頭的這本書,為什麼說它譯文不合格?它其實暴露出有些出版單位根本就沒有為翻譯書的譯文把什麼質量關,或者說,不知道該如何把關或如何為有欠缺的譯稿改進質量。出版單位本應當承擔起篩選信息、加工信息的社會責任,而且這也是編輯職業必須作出的貢獻和能夠得到著譯者尊重的理由,千萬別讓著譯者誤以為出版社不過就是排版和複製的印刷廠,說:“他們幹了什麼?只會利用我們賺錢!”

  有天文學專家指出這本書中許多專業術語和常見人名譯錯,果然如此。例如隨便翻開一頁,就看到“巴納德星為一顆9.5級(magnitude)的恆星”的句子,其中的“級”,按照天文學術語應譯作“星等”,也可以根據語境簡譯作“等”。不過,譯者是誠實人,他附上了原文,就有自己沒有把握但又害怕誤導讀者的意思(我喜歡這種誠實態度)。又隨便翻開另一頁,映入眼帘一個好彆扭的稱謂“進化論學家們”。把“論”和“學”重疊使用似乎已經違背了漢語的構詞習慣,通常是說“進化論者”,或者“進化論學者”。這些其實還算不上錯譯,可歸入不合規範要求(編輯事先是否提出過規範要求?加工時為何不作彌補?)或者用詞不當,雖然最“露怯”,最容易被隨手翻閱發現,但還不至於使讀者誤解內容。編輯加工時也很好改,若使用計算機的“替換”命令,並不費太大的事。當然,在這本書中,這樣不合規範的譯法太多,那的確也構成導致原譯稿本身不合格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因素。問題是,出版社的編輯或者其他審稿人員要能夠看出這些欠缺並作成正確判斷;至少要有鑑別力,能夠感覺到某種不放心,自己單位沒有合適的審稿人,知道必須送出外審。若在正式約稿前對以前沒有看到過他的譯文(憑名氣也不行)的譯者能堅持看試譯稿的話,譯者能夠從出版社方面知道自己的不足,或許還有改進提高的可能。總之,出版社組稿失敗是最後的成品出版物譯文質量不合格的根本原因。我知道有那麼一些出版社(包括老牌出版社),審稿制度已被廢棄,新編輯甚至不知道責任編輯的責任,不知道有什麼“三審制”和有看“試譯稿”(著作叫“樣稿”)一說。但願我頗尊敬的這本譯書的出版者僅是偶爾疏忽,而不會是已經忽略了包括審搞這重要一環的組稿程序。其實,“審稿”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並非對作譯者的不尊重,不過是美食家對廚藝的品評而已。在作譯者方面,與其交稿後被退改或退稿(那可是既麻煩又浪費自己心血的傷心事),或者費盡心力出書後遭讀者埋怨,還不如先有別人“旁觀者清”,自己有機會得到誠懇建議和來自第一批有水平的讀者對自己譯稿的客觀評價。我早年就接觸過一位譯者,從事科技情報翻譯多年,後來做了英語教授,被退了譯稿,反而說了一番感謝話(當然是針對我的解釋),最後還有一陣感嘆:“翻譯了也有五六百萬字,卻提高甚少。交出去後從未得到過反饋意見,有許多習慣性錯誤也不知道。”

  出書是給讀者看的,說這本書質量差,不是這一句或那一句錯譯,而是根本無法看懂,若用手指指點着放慢速度閱讀,那麼必定會得到好些錯誤信息。做出看不懂的判斷,自然勿需對照原文,也不要求有專業知識,按這本書預定的讀者對象,只需要有高中及以上文化水平即可。隨機舉幾個例子。“前言”中有這麼一句:“‘伽利略’飛船帶回了充滿神秘色彩的木衛二號衛星所拍到的高清晰度照片”。木星的衛星倒會拍照,真是怪事,原來,不該是木衛二在拍照片,而是飛船拍到了木衛二的照片。提醒一句,讀者正是需要通過閱讀這本書來獲得一些關於太空探索方面的知識,不能假定他們預先已經知道這些知識沒事幹來閱讀某一本書專找毛病。也是在“前言”中:“這顯然不是期望中的火星文明,但是與20年前海盜號的‘乾結果’相比,它的奇蹟成分略少了一些。”後面一半簡直不知在說什麼。仍然舉“前言”中的例子可少費些事:“幾千人聚集在……慶祝想象的一條外星飛船與地球碰撞50周年。”那些舉行慶祝的人們,竟然要慶祝自己“想象”中的事件,而且是“碰撞”這種顯然會引起災難性後果的對於他們也不會有好處的事情,他們肯定是些神經分裂症患者!大概“想象的”應是“科幻作家虛構的”,“碰撞”應是“相會”或“訪問地球”。再舉兩個通常不會歸入錯譯的句子:“太空時代的來臨,在解決行星系統探索過程中的困難上沒有帶來直接的進展。”“他們都不同意外星生物學家關於生命將會起源的樂觀說法,也不想當然地認為相互理解是簡單的或困難的。”這樣的句子比比皆是,看慣了“洋涇浜”中文又閱讀過一些英文的我,在腦筋打幾個彎以後可以明白意思,如果中學生學了去,肯定會作文不及格。其實,抽出孤零零的某些句子並不能充分說明一本書譯文的真實情況,一本書總會有句子間的前後連貫,內容的相互參照,才能夠有可讀性。而在同一段內,譯文則必須準確地表達出原文本來具有的邏輯關係,時間前後關係,動詞轉化為名詞後是表示動作本身亦或動作產生的實物或結果,敘述的事情是正在進行、已經完成、客觀存在或客觀規律,乃至原作者的褒貶態度等等,否則,讀者不是難以讀懂,就是會產生誤解。這些問題,在寫作時是用母語想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才下筆不易搞錯,而翻譯時,是按照與我們的思考習慣不同的外文順序去理解別人的意思,必須有意識地字斟句酌才能寫出中文句子來。寫東西很不錯的人譯出的簡直不是中文句子,如小學生般的錯句都很多,這種情況我見得多了,也校訂(實際是重譯)過不少。可能是這個緣故,我熟悉的又寫又譯的一位頗為著名的科普作家就向我說過,譯比寫慢多了,也更累人。我寫得不多,經驗也是如此。看似一些無妨的不準確,若太多,所造成的費解或誤解,常常會比孤立句子的譯錯更為嚴重。而且,這樣的譯文根本無法校訂,更不用說編輯加工時的補遺防疏修改。要講清楚這樣的例子,會引用太多,說明也不會少,這裡僅能簡單地提一下。例如也是在“前言”中,說到美國宇航局的一位“副行政長官”已經“把主席台讓給了……一個科學家小組。他為……聽眾介紹了他們的證據。”看來,那位“副行政長官”沒有資格在台上正式發言,無奈只得不顧主席台上的活動,在台底下人群中滑稽地嚷嚷了。又如,“前言”的一段文字說到在南極發現的一塊“隕石上”(中?)“包括:可能是生命物質遺骸的‘碳酸鹽顆粒’”,這大概就是“生命化石”了。緊接着的下面一段中卻提到“那個‘化石’”,怎麼也同複數概念的“顆粒”對不上號。這大概不會是我的智商低於平均水平吧。如果我在這裡舉例有猜測錯誤的地方,那只能怪譯文本身,因為合格的譯文本來就不應該讓讀者去猜測它到底表達了什麼意思。這一類不合格的譯文,按說只需要常識就能做出判斷,只需要編輯先生或位置在其上的把關人捫心老實回答:你們自己看懂了沒有?撇開必須內容健康有益不說,回答這個問題不但涉及出版社的人員資格和管理水平,還涉及辦出版社的最終目標是傳播科學文化還是別的,是為讀者服務還是為自己服務,更涉及到職業道德:把自己讀不懂的文字推薦給讀者,與把自己不肯用的消費品賣給消費者的制假者何異?當然,這裡也有一個從事編輯職業者對自己職業的作用和任務的認識問題和看書稿時的心態問題,這就需要出版社的領導加以教育和培養,並要使對人員的管理和考核辦法有利於提高出書的質量。比如說,據我所知,有的出版社為編輯人員確定的實際數量定額之大,大概是任何編輯人員也不可能是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完成的。有的領導人反而對此種情況加以吹噓(傳媒也加以宣傳),但願他們只屬於外行領導內行,而沒有別的隱藏動機。

  在這裡也要順便呼籲一下提高翻譯稿酬。現在的科技翻譯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與體力勞動的打工者並無區別,不可能如著作者那樣在本職工作中和聲譽方面另外得到補償。加之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能利用業餘時間,他們理該按照等價交換的原則獲得同他們的付出相當的報酬。何況,翻譯雖然有領域之分,畢竟有難易不同。如今,大致情況是普遍的低稿酬(同譯者從事本職工作和其他腦力勞動的實際收入相比,為國內歷史上除文革時期不付稿酬之外的最低點),酬不抵勞,而且不問譯什麼,譯文優劣,基本上一個樣。如此這般,怎能產生能夠長期搞科技翻譯,而適應面又比較寬的譯者,又怎麼會有人為了搞翻譯去充實自己(包括購買比較齊全的參考書),或者至少把翻譯當作一門技術或技巧去進行鑽研和進行總結?一句話,僅僅依靠譯者個人興趣或者退休的老譯者做有益事情來充實無聊時光(我即其中之一)的想法與行為,我國的科技翻譯人才定有後繼無人之虞,更別說出現什麼從事科技翻譯的半職業或職業翻譯家了。

  關於打算從事翻譯工作的科技譯者(不是指偶爾為之只譯本專業內容的學術專家),最後也簡單說幾句。我個人的經驗(也包括大量看別人的譯稿和與其他譯者交流得來的經驗)是:第一要有信心。讀書既然是為了獲得新知識,那麼,從原則上說,並非所譯內容必須以前就已經很熟悉才能夠譯好(那似乎往往是翻譯實際經歷不多的學術專家們的看法)。翻譯不是用已有知識進行猜譯,要忠實地逐詞逐句譯下來(不是如翻譯軟件那樣逐字比對下來),譯文字面上可以找不到對應的中文字,卻不能沒有對應的意思,但是原文文本的內容必須是自己有把握讀懂的。第二,要磨鍊自己的中文遣詞造句的能力,特別注意通過有意識地比較中外文,發現二者表達上的差異,儘可能多地對應難以表達的外文的詞、詞組和句子,造出儘可能多的現成中文句式(常做翻譯的人所說的“套句”)備用。第三,沒有抽象的普遍的所謂“外文好”,外語考試的高分,同在特定方面的實際應用能力(那靠的絕不僅是外語)少有聯繫。這方面內容和這一位原作者的文字讀起來毫不費力,不等於換了內容和作者也同樣如此,所以對待新文本時要在正式開譯以前認真準備一番,包括閱讀一些同領域的文字比較規範的著作,試譯一部分後反覆地多次修改以克服生澀感。若仍有生澀感,不譯為妙。第四,所謂忠實,是忠實原作者想表達的意思,而不是其實是對外文意思相當膚淺的理解的那種所謂的“直譯”,尤其科技人員所記憶的單詞常常是靠背誦所得,對詞義的理解比較狹窄,要注意這一點。我對自己的翻譯格言是: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外文,多相信自己的常識;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記憶,多查工具書。例如,我在翻譯時,查詞典絕大多數是查那些我所謂“認識”的詞,查找“新義項”。翻譯必須讀懂原文,就必須會讀書。這裡借著名學者馮友蘭《我的讀書經驗》一文中的兩句總結性的話,抄在這裡。先是“精其選,懂其言,明其理”,原來,懂其言是為了明其理,“直譯”其實多半是未明其理而不得不採用的矇混辦法。還有:“書不盡其意,書不盡其理”。真是精闢!我們做過編輯的人有責任對書稿提出修改意見,應該對這兩句話理解比較深。科技翻譯的創造性,不只是體現在基本屬於翻譯技術和技巧的文字處理上(那也需要鑽研),更深的層次是體現在能夠在原文多少總會存在的“不盡”之處去發現原作者想表達的“意”和“理”(這需要學識、對科學本質的理解和廣泛的常識)。最後,其實還是最重要的,譯者要有自知之明,切不可什麼內容、什麼樣文筆的科技文本都敢接過來翻譯。要問問自己是否有相關的知識儲備,自己的文字風格是否能應付原文那樣的文體,甚至自己是否有相關的工具書,在遇到“攔路虎”時是否能找到懂那一行的人請教。文字翻譯可以為一兩個句子,其實大多時候就是一兩個詞花上好幾天時間琢磨,這是它比起口譯而存在的優勢,也是它的辛苦所在。

  順便也提一下翻譯的職業道德問題,那是兩句話:不寫出自己不懂的譯文句子;約稿時儘管講翻譯報酬,接活後絕不可按酬付勞。以上寫出關於譯者的文字,主要是向“不理解”翻譯辛苦的有關外行主事者宣傳一下,也是再次自勉。初譯者讀到若覺得受到一點啟發,那已在我的期望之外。

中華讀書報 2002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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