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掌燈的人—評析《參加過鄭和下西洋的女人》
(南非)陳盛
鄭和下西洋,始於江蘇太倉。當收到來自江蘇太倉的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學凌鼎年
會長創作的小說《參加過鄭和下西洋的女人》一文,窺窗欲辨的好奇心驟起。
誠如文中所述,“中國的傳統,一般不歡迎女性上船,尤其是出海之船,遠航之
船。”明清時期,官方將“三從四德”納入《大明律》《大清律例》,“既嫁從夫”
的律例之下的鄭和船隊上居然有女人,確實是“不說石破天驚,也是個抓眼球的題材。”
從口口相傳到耄耋大去,從尊為人格神仙姑,到官至鴻臚少卿的後代馬十力以附頁形
式夾在族譜,再到凌作家巧妙地用代序方式出現,馬三姑進族譜,整個過程用了六百
餘年。全文立意新穎而又深刻,以馬三姑這一邊緣女性為切入點,撬動了鄭和下西洋
的宏大歷史敘事,痛點在於原本擅長女紅又做了無數台接生的馬三姑,最後還是沒能
剝離明清權力對女性的系統性禁錮的臍帶。
鄭和下西洋(1405—1433年)是明代永樂至宣德年間的航海壯舉,船隊七次遠航,四
次抵達非洲,從第四次起主要訪問東非沿海城邦,有木骨都束(索馬里摩加迪沙)、
卜剌哇(索馬里布拉瓦)、竹步(索馬里朱巴河流域)、麻林(肯尼亞馬林迪),馬
林迪的“中國沉船”考古遺址便是“鄭和記憶”最有力的佐證。部分學者甚至認為,
鄭和船隊可能抵達過更遠的馬達加斯加或西非。
因此,當我將《參加過鄭和下西洋的女人》推薦給《西非統一商報》,該報吳會增總
編當即拍板刊發。恰逢農曆乙巳年春節,其第九版副刊的連載任務尚未完成,刊發任
務便耽擱下來。但是關於《參加過下西洋的女人》的話題卻延續了個把月。該報吳總
編意猶未盡之餘,諮詢是否有一部中長篇寫這個題材的?到了今年五月分兩期刊發
後,讀者反響較好,又叮囑我為《參加過下西洋惡女人》寫個短評以饗非洲讀者。
促成這篇微型小說評析文章的過程,即暴露構築敘述文本的過程,便是元敘事,是最
明白無誤的關於敘述(過程)的敘述。因此,元小說敘事層次,是《鄭和下西洋的女
人》的一大藝術特色。作家將創作談嵌入文本,馬詩書與凌作家經馮教授確定鄭和船
隊有女人的歷史史實之後,便開始商討如何將馬三姑寫入族譜代序,並計劃創作小
說,形成“故事中的故事”。這種自我指涉結構,暴露歷史書寫的建構性——正如海
登·懷特強調“歷史即敘事”,族譜序言與小說皆成為重塑記憶的裝置。
該篇語言簡淨克制,對話推進敘事。虛實交織的敘事結構又是《鄭和下西洋的女人》
的又一藝術特色。小說以編撰《馬氏家譜》族譜的現代事件切入,通過《馬氏家譜》
附頁的歷史文獻與馮教授的學術對話,構建雙重真實感,同時以合理的文學想象填補
歷史空白。馬三姑的事跡介於族人口述與文人補錄之間,既依託明代十竹齋信箋之
“物證”,又暗示口傳歷史的流動性,形成虛實相生的張力。這種手法模糊了史料與
創作的邊界,呼應博爾赫斯“虛構與歷史互為鏡像”的敘事哲學。
性別書寫的顛覆性層面,應該給馬詩書記一功。凌鼎年是一個創作力旺盛的作家,這
離不開大量的典籍閱讀與對生活的細心觀察。馬詩書話不多說,“劈頭”就是一
句:“凌老師,我請教你一個問題,鄭和下西洋的船上有女人嗎?”創作上可以有,
現實中聞所未聞啊。因為馬詩書正着手於《馬氏族譜》,因此凌作家斷定,馬詩書手
中有鮮為人知的史料。
隨着情節的推進,三張明代十竹齋信箋揭開了馬三姑跟隨鄭和船隊的征程。雖是進士
族譜附頁親筆,馬詩書又言“小說筆法,當不得信史”。凌作家又開啟了與馮教授的
求證模式。一番操作下來馬三姑身上延伸出沉重的歷史話題——程朱理學被權力異化
之下,纖直不弓彎的纏足從宋代的上流時尚到了明清成全民強制,但是鄭和船隊的女
性卻以女紅、接生作為文明教化正解構着父系的權力結構。
話已至此,為馬三姑寫代序,凌作家能推得掉嗎?馬三力、馬詩書、馮教授、凌作家
合力之下,馬三姑終以附頁形式抬進了《馬氏族譜》,實為傳統族譜“女性不入譜”
的規訓挑戰,這種對儒家宗法制度的柔性反抗,像極了在黑夜中掌燈的人,有時不得
不把燈芯捻得很低——但真正的光明,終將來自燒毀燈罩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