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荒寒迎日出
我們從獅泉河出發,天上掛着寒星,暴烈的風已停止怒吼,大地十分冷冽。夜幕中,車窗外一片模糊。
藏北高原,藏語“羌塘”,意思是“北方的空地”。約指岡底斯山北面的湖區以北(北緯3 2度)至崑崙山南麓,西起班公湖,東到那曲這一地球上最高的荒寒地帶。其面積近50萬平方公里,比兩個朝鮮島還大。
這裡是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創生的陸地。在一萬年前,一個湖泊接一個湖泊,被條條江流串聯着,和美索不達米亞,和尼羅河一樣造人。這裡曾是極地古人生息繁衍的好地方,有舊石器時代的遺址稀稀落落地分布。然而,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繼續着,這大片土地已經拔海 5000米到6000米了。南風不入,西風盤踞,雨水極少,江湖乾涸,低等生命也難以存在,何況受制於大自然的人,而且是古人。哀悼吧!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前期的先民剛剛留下他們存在的遺址之後便消失了!在這一大片嚴酷的土地上,再也沒有古人新石器後期的遺存!這大概在距今1萬年至3000年發生的事!在這裡,人的空白和人創造的文化的中斷,在無可抗拒地自然變遷着!
整個羌塘,地勢平緩,河流對大地的切割作用非常小。內陸像天空的星星一樣滿布,湖盆寬谷廣闊無垠,南部一般海拔5000米以上,北部一般在6000米。每年夏末秋初,高空西風環流北移,印度洋的夏季入侵,常常降落大雪或冰雹,萬物得以復甦滋長;每年到了秋末,整個羌塘為西風環流控制,氣候乾冷,風力強勁,其嚴酷程度完全比得上南極、北極,是地球上名副其實的“第三極”。羌塘年平均氣溫-4℃以下,沒有春夏秋冬,只有相對的溫季可言。在溫季最熱的月份里小於或等於10℃的氣溫只有幾天;冬季元月平均氣溫-18℃,最低日平均氣溫低達-40℃。在中國地圖冊的溫度帶中,哪一帶都不屬,是個特殊地區。在中國地圖冊所標示的干溫帶中,這裡屬於半乾旱地帶,據說這裡的凍土層還是“土中水庫”。
我們的車正在這片“無人”的大地上飛馳,前方,逐漸出現一帶白色,那是東方,是荒寒大地的盡頭。那地平線上的魚肚白讓疲憊的精神一振,啊,迎迓日出了!
穹隆的那一邊泛起了異彩,接着緋紅,接着玫瑰色。荒野的盡頭可以看見了,也跟着紅起來了。我知道那裡很遙遠,但在荒寒之中奔波的人能從那太陽出來的地方得到溫暖,所以我和它也那麼近。我追求的正是那太陽,正在向太陽即出的境界飛馳。如果我果真是大王,那麼我希望時間從現在凝固,希望地球不再轉動,以永遠確保我的優越,永遠確保我占有。可是,不可能,太陽總是每天每天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只要太陽每天每天升起來,那麼地球就在旋轉,時間就在流動。
我們的車奔馳在海拔6000米的原野上,處在大氣對流層的中部。在凌晨出門時,西風環流推送着我們的車。現在非常平靜,似乎大地也屏住了呼吸,和我一同迎迓日出了。
屈原《天問》云:“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出自湯谷,次於濛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屈原問:太陽早晨從一個叫湯谷的地方出來,繞地行走,晚上宿於一個叫濛汜的地方,到底走了多少路?西歐文藝復興時代的哥白尼說,太陽是不動的,地球是繞太陽旋轉的。我本人還是“古猿人”的時候,就覺得屈原是個積極的傻子,已經相信了哥白尼。如果作為古猿人的我不向着太陽,而是太陽向着我,那麼溫暖永遠是屬於我的,能有冰川期的考驗麼? 我會變成人麼?也許,170萬年前的元謀猿人也沒變成人,80萬年前的藍田猿人也沒變成人,那麼還有半坡村的母系社會和大汶口的父系社會嗎?
我的原始生命是可憐而脆弱的,正如剛出土的幼苗,要是沒有太陽,肯定不會成長。生命的全過程是個運動的過程。只要是生命而不是骷髏,那麼就在運動;凡是不運動的一定是骷髏而不是生命。只要生命在運動,那麼不可能沒有戕害。要保證戕害之後不終止運動,那麼不能沒有太陽。
萬道金箭射向地球上最高的荒寒地帶。
我抬起沉重的頭顱,向遙遠的東方注視。在大宇宙的潮聲之中,太陽升起來了!
我的目光越過千里荒漠,看見了偉大的阿波羅!司機加大油門,載着我們向太陽飛去。於是我張開雙臂,去擁抱這永恆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