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的缺失>>

有千般的理由拒絕情趣二字，哪怕是談論它，只因為它不關柴米油鹽，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也許真是窮怕了，病急了，就當是情趣害的。年輕時讀詩誦賦，全然是一日風雨一夜夢，待到雨過天晴夢醒時，方知是一種錯。走一走，看一看，"天下熙熙皆為利而來，天下攘攘皆為利而去”，好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講情趣吧，你就是個沒長腦袋的，飯吃不好，靠邊站。瞧，那有技術更有技巧的來了，事事沾盡甜頭，好位置搶到了，票子圈到，功成名就一挺胸，連美眉們也想着投懷送抱。怎麼樣，該學着點吧。做學生的時候那怪你幼稚，抱着詩詞歌賦念念不忘，不該讀的書讀多了？真是"誤入藕花深處"，"不知天涼好個秋”！怪不得灰頭土臉，一付落泊的樣子。教書的先生們忙不迭地自責起自己的清高，連博士們和教授們都戴着高度近視眼鏡鑽到錢眼裡去了，什麼"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那是嘴上說的，給你們少年不更事的學生們聽的。怎麼樣，物慾橫流，詩人們都繳械投降了，公開在報端出賣謬斯，訕訕自嘲，仿佛從前害了一場大病，誤把杭州作汴州，而今才識廬山真面目，皈依正道。

本來錯了就錯了，但這錯在情趣二字，實在是啞巴吃黃連啊！枉費我們的烈祖烈宗留下了"不盡長江滾滾來”般浩瀚的篇章，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審美境界。當然，要在唐宋盛世你還可博得功名，出將入相，就算退居江湖，也頗有一番魏晉名士風度。可滄海桑田，在成吉思漢的鐵騎和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之下，四書五經，煙花爆竹連同漢人的斯文都掃地了。於是眾里尋她千百度，原來是祖宗的國粹惹得禍。先是打倒孔家店，斬草除根一窩端嗎，連古典詩詞也不例外地要改頭換面，一夜之間變成自由體，甚至方塊字也是劣等品，哪比得人家洋文來的時髦和可口。可還是徒勞，在這個激變的新時代一懷詩情直上雲霄，如何敵得過三兩酒錢帶來的爽滋味。於是自由詩苦心經營弄出萬種花樣也不行，最後詩人索性們棄筆從商，大有妓女從良的今是昨非之慨。這就叫活得真實，滿身俗氣才見得公婆。誰叫我們的情趣老是和詩歌有不解之緣，誰叫我們的詩歌誕生在黃土地上，長在孔夫子的門下，何況還不是英文字母結成的正果，當然就棄之如敝帚了。就是那田間的農夫，市井中的潑婦也比詩人們懂得生活，無知卻不用附庸文雅，何等實在自然。好在詩人們也算知趣，早些年自虐不說，還要幫那些因生不逢時尋了短的海子之流(附：海子，傑出詩人，曾用詩向酒店老闆換酒而不得，反挨了一頓揍)懺悔，大有笑貧不笑娼的味道。教授們也出來湊熱鬧，指手劃腳笑談年輕人乳臭未乾就鬼畫桃符地作詩了，於是還得從字詞句結構篇章ABC開始斧正，免得老犯不知所云的文法錯誤。要作詩嗎，可天下李白不是你，你得乖乖在我門下先學學幾套半土不洋的老把式，出師了有了來頭再賣弄文采吧。至少也要學得半斤八兩掙錢混世的本事再出道啊，免得半途俄死。博士帽一戴，教授一聘，就夠你有吃有喝一輩子，自然比賣詩詞字畫風光，還有一班弟子門徒以壯聲勢啊，你還見過幾個教授不是油頭粉面出入大雅之堂？出入國門更是瀟灑自如。出則一覽異國風光，共享奇花異草歐式古玩油畫于洋教授的花圃或客廳間，或到密密西西比河，什麼多瑙河萊茵河上弄槳，或驅車到海邊來個裸體沙灘浴，或信步到集市上聽聽人家尋常的露天古典音樂會，那時才談得上情趣呀。學生們才知道"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所言不虛，中國人到了洋人那裡才懂的生活，懂的情趣，才變得知書達禮。祖宗的詩書禮樂不值錢，當然就不可當真了，教授的家庭擺設唯有洋文書籍上得了架子，什麼中式古玩字畫，那是些腐儒的作風，與洋人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不要也罷，真是虧了當年胡適洋博士歸國竟還改不了這等不良癖好。所以現代的教授講文法講西學可以，但情趣不是中國人所能講的，哪怕你台上大擺派頭，多講廢話，哪怕你台下忙着辦班開公司，滿身銅臭，你仍不失一個博士的博學和一個教授的風度。可詩人們就不行了，前些年報章雜誌紛紛刊登詩人的懺悔，告訴世人，文章本不關風和月嗎，媚俗趕時髦的要緊。這下當你脫下祖宗留下的這頂荊冠，在一片掌聲中下海弄潮，總算是自立了，再乾脆些就出國，向洋人學詩弄詞，看中國人起碼也能學這個，不是什麼有錢的猴子，還是高雅的，能給祖宗們爭光呢。

這麼多年，中文的陽萎，情調的缺失，成了大學校園的一大奇觀，操一口洋文罵人(實在沒那個水平就用方言俚語)也是時髦，總比之乎者也動聽啊。教授們不要了清高，學生們還要什麼斯文。誰叫洋人三頭六臂，文藝復興行，工業革命也行，現在還可坐在四個輪子上去給情人買鮮花，參加每周的音樂會，可我們總不能踏着兩個輪子去參加一場免費的還是落魄詩人舉辦的詩歌朗誦會吧。難道祖宗們把禮儀之邦的家底吃光了？從"文章天下事”，到如今賣文為生都不行，乾脆文人不文做起洋文來自抬身價，這真是天上人間啊。

1,8,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