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歸派與國人的雙向誤區
作者: 閔捷
■海歸派:向內看——20世紀80年代眼光
20世紀80年代出國的人口袋裡大多不超過100美元,他們白手起家經歷了謀生
的種種艱辛。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里,沒有任何親人,而朋友也大多是境遇差
不多的窮學生,留學生的生活壓力是相當大的。
很多經歷過“上山下鄉”的人,在美國又經歷了“洋插隊”,同樣的艱苦卓
絕,不同的是“上山下鄉”的環境是物質極度匱乏的農村,最大的困惑是前途茫
然;而“洋插隊”的環境是物質極大豐富的美國,最大的壓力是如何生存。精力、
體力和生存智慧在經歷了極大的考驗之後發揮到極限,因為浸着汗水的每一塊錢
都來之不易,所以大部分留學生都養成了節儉的習慣。著名演員陳沖在展望新世
紀時不無辛酸地說:“希望下一個世紀中國人不再把漂洋過海遠走他鄉當做追求
幸福的唯一手段。”
多年後,當這批留學生的求學生涯告一段落,拿到學位、找到工作、買了房
子和汽車,穩穩地過上了“中產生活”,這個時候,他們回國後忽然發現:他們
掌握着先進的技術,擁有令國內人艷羨的收入,住着花園洋房開着好車,可是“
為什麼我們感覺自己跟不上潮流了呢”?這是困惑着許多海外歸國者的問題。國
內主流社會發展得太快是一個原因,另一方面,在美國他們也很難真正融入主流
社會,於是,游離於兩個主流社會之外的“留學生圈子”,彼此成了價值參照系。
當他們回國後與國內的主流社會相融合的時候,“跟不上潮流”的癥結就在於:
他們彼此印證的價值觀念、消費觀念甚至生活方式都停在了20世紀80年代,對很
多事物的觀察視角都是“20世紀80年代眼光”,所以感覺不適應是難免的,不過
一旦真正回國,經過一段調試和磨合,這種“小誤差”很快就找齊了。
1992年獲得美國紐約州律師執照的劉馳說,他回國的最初幾年,實際上是一
個學習的過程,兩眼一摸黑,經歷了一個補課階段,逐漸打開市場。
海外留學生回國創業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不理解中國市場。一位哈佛MB
A、曾任職麥肯錫的王先生從硅谷回來後任職國內某公司CEO,他的業餘生活封閉
在歐美同學會中,從不深入接近中國市場,面對民營企業客戶,常常成了自己發
揮口才的講演場,MBA術語使他成為客戶敬而遠之的角色。最近因為業務不佳,他
又回到了美國。
國外的人際關係比較簡單,直來直去,中國留學生在國外呆了十幾年之後漸
漸已經適應這種簡單生活。問題是在他們刪繁就簡了之後,回到國內對那些言辭
背後微妙的潛台詞感覺難以捉摸。當繞彎子已經變成一種迂迴戰術的時候,不適
應這種“國情”就有被淘汰出局的危險。
一位做風險投資的海外學子曾經與人探討:“在中國投資最大的風險是什麼
?”討論的結果是:商業道德的不確定性。在狡詐有餘而誠信不足的商業運作中,
如何來應對由於缺乏商業道德而帶來的風險?如果昔日的同學、朋友都能設下陷
阱,那麼一旦對人性估計不足故鄉也有可能變成商戰中的“滑鐵盧”。
一位從硅谷回來的留美博士,見識了國內商圈“夜夜笙歌”的生活方式後,
先是興奮了一陣子,而後便感到“太鬧”。“在美國我們過的是一種很平靜的日
子,工作之餘與家人、孩子共享天倫,周末或假期出去度假。回到國內幾乎天天
有人請吃飯,而且我周圍好像每一個人都有飯局,給家人留下的空間很小,時間
久了就覺得不適應”。
20世紀80年代到美國的大部分留學生如今大都穩穩地跨入中產階級:房子、
車子、穩定的收入,搭建出舒適的生活空間。一旦決定回國,就意味着放棄這一
切從頭再來。如果說當初出國是第一次創業的話,那麼回國則是第二次創業。盡
管有很多人在物質與精神的兩難選擇中猶豫不決,但還是有一些意志堅定者選擇
放棄:“當年我們到美國時是一無所有,現在也別太看重自己已得到的東西。”
在美國學習、工作、生活了將近30年的顧茂眾,回國創業已經半年了。聖誕
節前夕他匆匆趕回美國,因為妻子和12歲的女兒在等着他回家過節。“其實原本
我不必這麼急的,可是上次感恩節的時候我離開在美國的家,女兒呆在樓上沒有
下來送我。她和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關係非常好,她不送我是她心裡不高
興。這一幕我總是記掛在心裡,所以聖誕節前我一定要趕回去”。像顧茂眾這樣
妻子、孩子留在美國,自己回來創業的“模式”,在海外學子中屢見不鮮。“一
般來說,女人對美國的物質生活更留戀,她們更願意留在美國,而在美國出生、
長大的孩子,如果回國的話教育問題解決不了,所以這種‘一分為二’的家庭模
式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一位回國創業的留學生這樣說。
許多留學歸國人員的子女都出生在國外,是母語為英語的所謂ABC(AMERICA
NBORNCHINESE),雖然他們大都聽得懂漢語,但對漢字的書寫和中國文化則知之
甚少,回國最大的問題就是繼續教育問題。北京市留學人員海淀創業園為此建立
了留學人員子女教育基地,他們與清華大學附中和附小合辦了留學歸國人員子女
教育學校,目的就是為了解決歸國人員的後顧之憂。但是,這些孩子在外國人眼
中是中國人,在中國人眼中又是外國人——因為他們的英語表達比漢語更流利。
他們在外國受好的教育,回到中國數學卻跟不上同年級組的教學;在中國受了一
段教育,回到美國又不適應。所以,很多留學生子女乾脆就和媽媽留在了美國,
讓爸爸做“空中飛人”吧。
■國人:向外看——各個都是精英
從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開始,在北京秀水東街的美國大使館門外,每一個工
作日都是人頭攢動,早上四五點鐘就開始有人去排隊。一邊排着隊,人們還一邊
切磋着如何應對簽證官“移民傾向”的疑慮。我曾經也是排隊中人,當時心裡就
產生過疑問:怎麼出國的什麼人都有?到了美國一看,華人世界更是魚龍混雜,
幹什麼的都有。如今回國了,“各個都是精英”嗎?中國有句俗話:“外來的和
尚好念經。”凡事皆不可一概而論,更不能絕對化,“各個都是活雷鋒”已經成
為一句戲言,為什麼還要相信“各個都是精英”?一位歸國者一語破的:“無論
什麼時候,只要是說到‘魚龍混雜’的時候,肯定是魚多,龍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高科技”成了一種現代迷信,跟“納米洗衣粉”、
“納米水”一樣。國內企業與海外歸國創業人員談項目時最愛問的一句話就是:
“是高科技嗎?”什麼服飾一旦成了時髦,很多人就忘了是不是適合自己;“高
科技”一旦成了時髦詞彙,很多人也只重外表,不重內容了。“高科技”和普通
科技一樣,都要遵循市場規律的檢驗,一般說來,高科技項目同時也是高風險項
目,就好比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其實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不是貼個標籤就賺錢。
“在國外年薪10萬美元”,聽到這話,很多人直覺的反應是:乘以8,相當於
80萬元人民幣。真的是“乘8”這麼簡單嗎?實際上在國外公司能拿到這個水平的
年薪的人並不鮮見,而這些人到國內要拿到80萬元人民幣卻是很難的一件事。原
因何在?一位歸國者說:“問題就出在這種簡單的換算公式上:從貨幣購買力的
角度說,實際上現在人民幣的購買力相當強,80萬元人民幣的購買力遠高於10萬
美元。而且,在國內拿80萬元的人,絕對處在社會的上層,自我感覺會非常好。
另外,如果再加上市場和企業前景的因素,就更不好比了。”
一位曾在美國硅谷工作的海外學人算了一筆帳:在美國每年拿10萬美元,可
是到了國內,每年拿到30萬元人民幣就已經不錯了,換算一下,就是80萬跟30萬
的差別。“可是我認為這是不能比的,那個10萬跟這個30萬意義不同。歐美國家
的經濟發展已經很成熟了,不可能再出現很大的增長,這意味着你的公司今年利
潤10萬,明年也差不多還是10萬,發展了五年、十年下來,利潤還是差不多。在
中國就不一樣了,今年是5萬,明年可能是10萬,後年可能是20萬、30萬。當然,
也可能一無所獲,回國創業的風險就在這裡。我回國是追求一種極限的感覺,看
自己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不要活到老了,再想到這一點,那時候就會後悔了”。
“洋博士”、“老外”,這些稱呼本身就昭示着國人崇洋心理與狹隘自尊的
矛盾。有人說,將來外國人到中國來打工也算“外來人口”,很多人聽了很是受
用,因為現如今的“外來人口”與外地人、打工仔幾乎就是同義詞。北京要建成
現代化國際大都市,什麼時候真正有了“平常心”,什麼時候才算突破了心理防
線。客觀地評價事物本身,對有上百年屈辱歷史的中國人來說,尤其重要。
學界新貴里“土博”、“洋博”的區分,如果只是頭銜上的差別,也許並沒
有讓人那麼不平衡,北大光華管理學院50萬年薪聘專家,中選的當然是“洋博”。
如今大學教授們雖然是時價日漲,但能拿到10萬年薪的,恐怕除了“長江學者”
還是屈指可數,更別說50萬了。如今“土博”們畢業後找工作很是不易,小廟容
不下“大和尚”,在國內“塔尖”上的感覺是“高處不勝寒”。那麼“洋博”呢
?其實普通“洋博”要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也相當不易,所以才有很多人自己創
業。在談到留學人員歸國是否會搶奪國內人才的飯碗時,北京大學的一位負責人
說,在北大,其實土博士和洋博士各有所長,科研教學互相補充。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興起的“留學潮”,20年來長盛不衰。曾經有人感嘆“
北大”、“清華”成了美國大學的預科班,但是隨着大批海外學子歸國潮的到來,
是不是意味着“美國成了中國人才的培訓基地”呢?事情當然不這麼簡單,從以
人為本的角度來看,個人的發展與完善,自然會促進社會的發展與完善。一位在
美國生活了13年的留學生說:“我永遠改變不了我皮膚的顏色,也永遠改變不了
身為中國人的事實,即使我已經拿了‘綠卡’,或者加入了美國籍。”
歸國人才的一個很現實的擔心是,找不到合適的位置。這種現象確實存在,
學歷高未必工作就好找,有時甚至還更難找。在硅谷,由於專業分工非常細,許
多經理或工程師只能勝任生產鏈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中國公司往往只要求總體方
案,結果專業分工很細的硅谷人才回國後發現孤立無援,或者一位專才被任命為
技術總監或CEO負責整個生產鏈,結果大多不能勝任。
招到一個“洋博”,掛起來當招牌。聽他的?不知道怎麼聽。沒有的時候想
有,有了之後卻不知道怎麼用,葉公好龍者,如今大有人在。如果是普通百姓,
葉公好龍倒也無所謂;如果是身居要職、處於領導階層的官員,葉公好龍則危害
不淺。
一位歸國者說,他聽國內的一些官員講話,除了套話之外,聽不出哪一個是
關鍵詞。也許“務虛”也算是一種中國國情吧,問題是這種風氣已經從官場蔓延
到一些政府的職能部門和國有企業,大大降低了辦事效率,經常是把簡單的事情
複雜化之後還振振有詞。美國發展得快,關鍵在於務實。海外學子帶回來的,無
論是很好的想法還是已經成型的樣板,或者成功的經驗,遭遇“務虛”之後,就
全部泡湯。務實與務虛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壕溝,令很多缺乏心理準備的人紛紛
落馬。一位回國工作已經10年並取得了驕人業績的留美博士說:“在中國,要想
做事情就必須‘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排除體製造成的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
找到一條成功之路。我認為,要做成一件事,最根本的,就是要務實,要從細處
做起,細微之處見功夫,這是我在美國學到的最重要的一條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