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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手記--有點心酸zt
送交者: 花生 2003年01月05日18:25:34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我的頭兒,吳老大是所有主治醫生中的老大,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他值班,急診開 刀病人就特別多,那些進修醫生全都愛跟着他值班。不是值班的也來等着,惟恐漏了 看手術的機會。

這天晚上,急診收了個民工模樣的青年進來,穿了一條洗得看不出顏色得襯衫,蓋的毛巾被鬍鬚拖出老老長,也不知是什麼年頭的古董。吳老大一看就嘆氣:“又收了個沒錢的!”果然住院單上只收了2000元。

門診病歷上提供的資料是:李貴全,男,26歲,6天前給鋼片穿進腹部,在當地醫院手術,術中切除了破損的腸管。術後3天,情況穩定,開始出現腸鳴音。第4天拔腹腔引流管時突然發現有糞質漏出來,懷疑有破口遺漏,因為高燒不退,轉往上級醫院 要求再次手術。

我們跟着吳老大檢查病人:那是個很高大健壯的人,發燒發得滿臉通紅,但精神還好,腹部的紗布掀開來,可以看見巨大的新鮮刀疤,象蜈蚣一樣從劍突到下腹,有糞質和染上了白色的紗布。也是污穢不堪的。

吳老大命令:“準備手術。” 我們這些小嘍羅馬上開始工作,開備血單,寫手術 通知,寫首次病程錄,和家屬簽談話記錄….

新來的醫生Q積極得要命,定要上去拉勾,我慘遭淘汰,只好站到後排的去參觀。

第二次手術的情況我沒有見過,和其他病人不同,腹壁的結構層次不再清楚,每層間都有粘連。

按原來的刀口打開腹腔,腸子表面一片炎紅,纖維素大量滲出。延着空腸一路探查 ,上次手術的吻合口長的很好,翻動了一下,看看實在沒有什麼漏口。就再往下探查 。

到回盲瓣的時候,發現那個部位的滲出特別多,吳老大的手套上粘了點綠色的糞質 ,吳老大說:“就是這裡了!”

把盲腸翻了一下,果然發現很深很隱蔽的位置上有一個破口。吳老大說:“越沒錢 ,越麻煩,小腸就切掉算了,盲腸血供那麼差,這回只好現造瘺。過幾個月再開一刀 ,---也不知道這個小子有沒有錢!”

於是就切盲腸,在腹壁上造了個瘺,暫時解決大便的去路。

縫合腹壁比較麻煩,他的肚子連開了兩刀,已經不能夠分層了,只好用巨大的牛角彎針穿粗絲線做全層的減張縫合。

手術到11點才完成,我也不忙走,我知道糞性腹膜炎是很嚴重的感染,等着看吳老大怎麼開術後的醫囑。

一個手術下來,帳單上已經欠了1000多塊錢了,吳老大十分猶豫,:“怎麼辦呢? ….小蘇,你知道了吧!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搓手,手術台上從來沒有見 過他這麼不能決斷的。

最後開了丁安卡那,滅滴靈,青黴素三聯抗生素。吳老大說:“沒辦法了,今天先借病區的藥給他用,明天記得催錢。再去問問他,他們老闆準備怎麼解決錢的問題? ”

這三聯抗生素是---怎麼說呢?很便宜,一度很有效,在便宜的藥里也算考慮周全了,我明白吳老大的苦心。但也深知,靠這麼原始的手段,要治好腹膜炎,實在是勉為其難!換了要我來開,顧及這麼多,在情在理,不可能開出更好的方案來。

錢實在是個令人厭惡的麻煩。李貴全的老闆逃走了,他再也沒有經濟來源,欠病區的藥,就這麼老掛在帳上。

吳老大和張相對嘆氣:“這個月白忙,大概又要扣錢了!”—但這個刀你能不開嗎 ?

病人的欠款當然和醫生的收入掛勾,其實一味要醫生救死扶傷很不公道。吳老大的收入不過一個月2000多,這麼日干夜干,真算血汗錢。還要為了救死扶傷而扣,扣多扣少全憑你的良知,越好心,扣得越多!

病區里一向有欠錢的病人,吳源其實並不是什麼富地方。

比如葉家敏管的那個3床,那個胃穿孔的傢伙。開完刀就沒有交過一分錢,欠了病區里1000多塊的藥費。

張催錢催得發火,就指示葉家敏:“不能給他拔引流管!一拔他肯定逃走!”

於是那胃穿孔肚子上的引流管就一直連着大引流瓶。手術後第5天還這樣。不過這個 胃穿孔本事實在是大。才開過刀,真的逃跑了。他的鄰床說:“真是人窮志短哪!你看,連我借給他的蚊香火柴都全部拿走了。”

科室里都很氣,大家一致同意去討債。這筆錢要不回來,大家都得扣獎金!

張就帶着葉家敏按病歷上的地址去討債,出去的時候一副激憤的樣子。沒有料到一直到傍晚,他們兩個大個子才回來。都一言不發。古古怪怪的。

護士追問張:“怎麼樣哪?沒有找到人?”張不說話,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葉家敏只好說:“找到是找到了,哪裡討得出錢來?家裡什麼也沒有,一個破土房子還是漏的!”他說:“我才知道家徒四壁是怎麼一個樣子!”

“那麼他的引流管呢?”護士問。“求赤腳醫生給拔了。”張說。

“手術才那麼兩天就急着回去收稻子,干農活。吃的東西那麼粗,腸子都戳得破! ”葉家敏大概沒有見過這麼窮的人,說的大家都覺得可憐。

葉家敏偷偷看了張一眼說:“張老師看他們真可憐,還留了50塊錢給他。”

張大概覺得很不好意思,趕緊溜了出去。--—討債討得這樣虧本,空前絕後了!大家都笑不出來。

葉家敏覺得還應該說句公道話:“也不能說人窮志就短,他逃回去也是為了快收了稻子買錢,好還給醫院!”

他出去跑了一天,恐怕人生觀都有改變,忙不迭地發表意見。又私下裡和我說:“ 張老師老罵我,看在今天的50塊錢份上,我不和他計較,讓他罵罵算了。”

自從來了李貴全這個病人,我每天都必須提早上班,其實原先我已經提早半個小時,來得及在查房前換完所有的藥。現在還得提早,因為他一個人的換藥工作量太大,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

每天早上六點多,我和Q兩個一定是最早上班的人,他管的大病房現在流行綠膿杆 菌,每個病人都感染了。換起藥來需要換隔離衣,換完的每一副工具都需要特別處理。綠膿桿菌太過頑固,普通的消毒劑根本奈何不了它。

李貴全那裡可也夠麻煩的。腸子的造瘺口開在切口的左側,平時套了個塑料袋接沒有控制的大便。暴露的腸管需要用凡士林紗條保護。腹部切口很長,還有引流管,換起藥來非常費事。

他很木,不象其他的病人,很少說話,他的陪客,一個很老很佝僂的婦人也和他一樣,怯生生,總是沉默。

可以理解那種沉默,沒有錢,他們在這個城市是弱小者,周圍的人都略為強大,他們用沉默等同與膽怯。

他混身散發着多日不洗澡的汗酸味,頭髮又粘又油,一縷縷搭拉着。枕頭被他睡的有很明顯的油印。

我工作的時候戴兩層口罩,戴乳膠手套。其他床的陪客好奇,會走過來看。一邊看一邊議論。

“這個是腸子嗎?很恐怖!”是很恐怖,原先裡面的零件翻了出來,人的零件比不的手機,手錶,可以展示。蠕蠕的黏膜。

“這麼長的口子,用什麼線縫牢的?”他們好象知道李貴全的沉默。捂着鼻子,看見人工肛門的糞便,立刻遠遠逃開。表情是顯而易見的嫌惡。

如果他不是民工,他們不見得會這樣公然表示噁心。城市人善於維持稀薄的裝飾。

分不出神來講話,瘺口的腥臭有巨大的穿透力,透過兩層口罩,我屏氣忍耐。換好腸瘺。用塑料袋封閉了開口。我摘了口罩到窗口換口氣,慶幸自己肺活量夠大。然後 換一副工具開始換手術切口和引流管口。

他精神好的時候,會欠起身來看自己的傷口。不知道這樣可怕的一番景象在自己身上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他全身脫力般地倒回去,表情十分麻木。

“你怎麼吃得消!”23床的陪客問我。“你個小姑娘,做這樣的工作。”

我想了一下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他們以為醫生是怪物的一種,有特殊抵抗力。

他的腸道蠕動開始得特別晚,幾乎過去了5-6天,才有聽診才有很肯定的腸鳴音。這個5-6天裡,他不可以吃東西,每天就靠幾瓶糖水來維持。

同病房有個老頭是胰腺炎,已經有10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但他的條件好,用靜脈營養,每天一個雪白的三升營養袋慢慢得從早掛到晚。

病人是不懂得什麼,在我心裡,那種不平的感覺,真的是不能夠平息。伍旭金怎麼能夠用那個呢?他如果有錢,需要先改進抗生素,輸血。能量只能是比較其次的東西 。

帳面上的錢會嘩嘩的流走,沒有錢,流的只能是他的生命力。

每天,我問他:“感覺怎麼樣?”“還好麼?”他只回“哦”“恩”地回答。其實來吳源那麼久,我已經能夠聽得懂本地土話了。他好似不願意和人交流。或者根本不懂得怎麼樣交流。從沒有說過一句,我哪裡不舒服的話。

“小蘇。”主任說:“這個病人,他會死的,你要管好。”鄭主任在科室討論時候就這樣預言。“改抗生素吧,欠的款子我會向醫院裡反映。”主任向吳老大說。

不,我沒有放到心裡去,他很年輕,長期干體力活的緣故,手臂的肌肉糾結,腹部的肌肉都象牛肉一樣,沒有一點多餘的贅肉脂肪,這樣一個彪型大汗,儘管面色差,離死亡應該還很遠。

吳老大拿了很多抗生素的說明書來仔細研究,每一種,都標明了價目。算清每天所用的費用。

最後挑定了先鋒必。吳老大搖頭:“每天300多塊錢的抗生素!”

護士長當然也跳出來抗議的。護士長是病區里真正的大管家。“這麼多的錢倒貼進去,醫院如果讓病區承擔,我們下個月就都不用吃飯了。”

“那你說怎麼辦?”吳老大再好脾氣也憋不住的發火。

沒有人有更好的辦法,捐錢已經很落伍很落伍。也許在多少年前,有人充滿正義感的登高一呼,會湊起數千,一萬塊錢來。

但光光這個醫院,現在有多少人急着用錢?住院部交費的小窗口前,多的是愁眉苦臉的人。他們愁的不外是錢。某種程度上說,錢是可以買命。

別說富人也會死亡這樣幼稚的話,對一個老年人來說良好的經濟條件可以延長10多20年質量很好的生活。年輕人另論,年輕的生命根本無法用錢來估量。

沒有辦法和他有效的交流,關於李貴全的事,就全部由他隔壁幾床的陪客告訴我。老太太都免不了嘮叨。真得感謝她們的嘮叨。

仍舊在僵持中,他的老闆認為不應當由他來付工傷的責任。錢是交了些許,幾千吧。給一個民工交了幾千塊,他覺得已經仁至義盡。他不過一個小老闆,已經夠倒霉了 !他並不是做慈善事業的!他這麼說。

有一天我看見李貴權的母親正在吃的中飯,一個滿是凹痕和刮傷的小搪瓷盆子裡,幾塊小小的南瓜拌着硬如穀粒的一兩飯,掏一點點熱水。

我真正相信,貧困是很悲哀很悲哀的事情。

隔壁幾床也把多餘的方便麵,有斑點的水果,家裡帶的湯麵多餘的部分之類接濟給他。他母親總是全部受下,很怯怯的道謝。他不見得不知道,人家施捨的是多餘的, 較次的東西。為這這些施捨,他們理所當然可在心理上占他的上風,但窮困到了一定 程度,自尊也會成了比較次要的東西。

我是騰不出多少同情心來了,我的事情太多:開刀,寫病歷,上課,自修,自顧不暇,唯一可以做的,是勤力地給他換藥。近來看書,關注的內容總是感染性休克,和 抗生素的選用。我每天看這些內容,不外是為了李貴全的緣故,雖然心裡很明白,就 算懂得更多,也不能夠幫到他什麼,他的問題根本不在醫生可以解決的範圍之內。

李貴全究竟是個27歲的人,手術後一個禮拜,開始可以恢復飲食了。每過幾個小時,就勉強吃幾調羹米湯,稀飯之類。和所有剛開過刀的人一樣。

我習慣性地認為,他也可以象所有別的人一樣,半個月後拆了線,就可以出院。只 不過等些日子再開一刀而已。每個病人都是這樣好起來的。

開始了飲食後,腸瘺的口子上,大便不受控制地流出來,量就明顯多了起來,每天要換幾次接糞便的塑料袋。他母親每次污染了切口的紗布,就會來找我。

她大概知道了,我比較好說話。每次就象自己犯了錯誤似的輕輕說:“要換一換。”每次都是候在走廊里,等我出來的時候叫住我。從不大大方方走進醫生辦公室來。 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門外等了很久。

從護士那裡知道,每一次大換藥,材料費要將近100元。真沒有想到要這麼貴。這種額外的換藥,我就不開回單了,護士不知道,就會少收一次的費。反正材料的賬根 本也算不清楚。紗布,換藥碗要用就去消過毒的桶里夾出來,誰去看還剩了多少呢?

他的高熱每天都有,每個下午,高燒一來。裹着幾層被子,他的寒戰抖得象風中的 殘葉。寒戰過去,體溫常常要到39度,整個下午都昏昏沉沉。在床上不怎麼動,也很 少說話。

熱退的時候,汗出如漿,老遠就可以聞到那股濃重的汗味。頭髮都滴得出水來。

酒精擦浴,冷毛巾敷,在我的職責範圍內,也想盡辦法了。我們這一組的醫生,每 天一早,沒有交班的時候。常常不約而同,全部先去看他的情況。看前一天的記錄和 化驗。

體溫單上,每天都是一個個尖銳的體溫高峰。

不是不想幫他的!

吳老大,鄭主任商量了好久,開始給他用腎上腺皮質激素,抗生素又加了。也輸血 。錢的問題,好似不再考慮。

高熱好了許多,精神也似乎回來了。有一天,在換藥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最好 了,你最好了… …”他好象不知道怎麼表達,說不下去了。

其他床的病人,有很會套進乎的,他們會很隨便地和我聊天。我是病房裡最底層的 醫生,病房進得最多。他們都和我很熟悉。有時候也請給他們的陪客看看咽喉,聽聽 肺。有時候把巧克力,進口蘋果什麼的塞在我白大褂的口袋裡,不知不覺就拉近了距 離。從來沒有人象他這樣表達謝意,表達得不倫不類。

不知道怎麼對答。我什麼也沒有說。但我根本沒有想到,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 話。

糞便是一種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黑色。我看了看,就去報告吳老大。

“應激性潰瘍還是出來了!”吳老大搖頭。

“那是血便嗎?”我想到了皮質激素的付作用。

“早幾天就有一點了,你沒有看見他的臉色?”吳老大翻出病歷上的血常規來給我 看。、血色素才7克。原來這幾天的略為好轉全部是假象,我想到了“飲鴆止渴”。

才真正注意到他的臉色,是經經驗不足呀,每天看到他,到今天才發現,他的臉色 如同白紙,嘴唇也是白里透着青的顏色。

活力已經完全沒有了,喝口水這的動作也會讓他累得喘好久。

“這樣重的感染性休克,我看是沒有辦法了。”吳老大說。“也許就是這幾天了吧 。”

第二天,是他手術後的第14天。按常規,可以拆線了。我給他巨大的傷口間隔拆線 。傷口長得並不太好。張力太大了,線壓着皮膚的地方,皮膚開始自溶。線結反應比 一般人重得多,糞便袋裡,全部都是那種黑色粘稠的液體。

整個上午他那床特別多的事,小便解不出來了,插了導尿管。過一會兒,他呼吸急 促,大汗淋漓,又開始吸氧。躺在床上,吸着氧,他的胸部快速的起伏着,好象剛跑 了很長的路。

我才開始相信鄭主任的判斷,“他會死的。”鄭主任早10天就這樣說。他還說:“ 小蘇,你要管好這個病人!”我總覺得自己好象應該負有責任。

下午,跟吳老大去放射科做PTC。回來的時候,看到3病房裡人頭擠擠。我和吳老大 趕忙進去。

張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地給李貴全做心肺復甦,麻醉師已經給他插了氣管插管。我覺 得心臟幾乎麻木了。

全科的醫生都在,我沒有插手的餘地。給擠得遠遠的。心情複雜地看着他們搶救。 有個陪客告訴我:“剛才一下氣喘不上來,就這樣了,小蘇醫生,他會不會死?”。

聽着李貴全的母親在門外號啕大哭,我說不出話來。

心跳復甦回來了。呼吸機一下一下向肺內送氣。搶救造成的驚心動魄的氣氛緩解下 來。鄭主任叫我和葉家敏:“小蘇,由今天你來值班,讓護士長教你怎麼用吸引器, 怎麼吸痰。你們兩個做他的特別護理。”

搶救的人慢慢走了,剩下我和葉家敏。李貴全床邊上,呼吸機,吸引器,心電監護 ,輸液架,放得亂七八糟,地上全是拖過來的電線和插座。

他的手腳上同時開通了好幾路靜脈,血漿和液體輸進去。滴答滴答的,那單調的聲 音聽着很絕望。

李貴全已經是深昏迷狀態。口中鼻中不斷有粘液湧出來。,他的臉青白僵木,眼睛 半開半閉,以很機械的方式緩慢的一會兒大些,一會兒小些。裡面的眼球象顆玻璃彈 子。茫然的,毫無焦點的看着無限遠方。也許是腦水腫的緣故,全身每隔幾秒就象觸 電一樣抽動一下。抽得床鋪發震。

理論上,他還活着,但我覺得,他已經走了好遠了。

我與葉家敏忙上忙下,吸痰,測尿量,測血壓。我不大敢看他的臉。紅顏骷髏,不 過一線之隔,這個觀念接受起來並不容易。尤其是看着一張熟悉的年輕的臉的時候。

葉家敏去拿蒸餾水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不對了,他的臉有了種很奇怪的變化。我沒 有反應過來,立刻去看聽心音,測脈搏。

是沒有了。

很後來很後來,有了很多經驗以後,我才知道,那種變化,是循環停滯帶來的變化 ,是剛死亡的人特有的變化。

我大聲叫值班醫生。立刻給他做心臟按摩。護士推了搶救車過來,推腎上腺素。

一點用都沒有。

不記得什麼時候結束的搶救。做心臟按摩做得我眼冒金星,過去了很久很久,李貴 全母親的尖銳的哭聲,還響在我耳朵里。搞不清楚是不是幻覺。

一個進修醫生和護士一起做屍體護理。我呆呆地看到白單子從頭到腳把他蓋起來。 異常頹喪,病房裡的人和我說的話,什麼也沒有進到耳朵里去。

我對着他的病歷,久久地發呆,應該補的搶救記錄寫了幾個小時,也寫不下去。根 本不能夠理解,怎麼會這樣難過,根本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內疚。

根本不能夠讓人家理解,一個病人的死亡我怎麼會有傷逝的感情。我一直以為,能 夠把工作中的距離感控製得夠好。

面對一張空蕩蕩的床,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和我說話:“你最好了,你最好 了。”他用他最後的力氣,用最直接的語言表達他的謝意。他那張青白僵木的臉,也 許會得永遠留在我心裡了。

聽到鄭主任在死亡病歷討論中總結教訓,分析得失。

看到吳老大有好多天,仔仔細細地來回看李貴全的那本病歷,翻手術記錄。我也感 覺得到他們在痛惜他地死亡。

但,那是不同的。

也許我在他的病歷上花的精力,對他的窮困投注的同情,換藥查房時候的交談都給 了我太多的了解,我了解得不對,那是他做為一個人的內容。

我是一個醫生,我應該只了解,他做為病人的那一部分。過多的了解造成了過多的 難過。

但怎麼樣能那麼乾脆,怎麼樣能分得如此清楚。醫生是粗糙一點好,還是冷酷一點 好,誰能夠告訴我?

很久很久,他死前那張青白僵木的臉還會在深夜出現在我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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