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正確”與“科學” |
送交者: 江曉原 2003年05月31日17:08:59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拙文《必須正確才是科學嗎?——以托勒密天文學說為例》在《中華讀書報》(2003年4月30日)上發表後,引起了不少爭論。此事與科學史和科學哲學兩方面都有關係,既然大家有興趣討論,我就再說幾句,略申前論。 首先要請注意,“試論托勒密的天文學說是不是科學?”從字面上就可以知道,這是一道論述題,而不是簡單的“是”或“否”的選擇題。正像有些評論者正確地指出的那樣,題中的“正確”、“科學”、“托勒密天文學說”等概念,都可以有不同的界定,而該題要考察的方面之一,就是考生能否注意到概念的界定問題。他們可以自行給出不同的界定,由此展開自己的見解。 在拙文引起的爭議中,劉華傑博士給出了一個聽起來似乎離經叛道的陳述:“正確對於科學既不充分也非必要”,其實這是一個完全正確的陳述。這一陳述中的“正確”,當然是指我們今天所認為的正確——“正確”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內容。 不妨仍以托勒密的天文學說為例,稍作說明:在托勒密及其以後一千多年的時代裡,人們要求天文學家提供任意時刻的日、月和五大行星位置數據,托勒密的天文學體系可以提供這樣的位置數據,其數值能夠符合當時的天文儀器所能達到的觀測精度,它在當時就被認為是“正確”的。後來觀測精度提高了,托勒密的值就不那麼“正確”了,取而代之的是第谷提供的計算值,再往後是牛頓的計算值、拉普拉斯的計算值……如此等等,這個過程直到今天仍在繼續之中——這就是天文學。在其他許多科學門類中(比如物理學),同樣的過程也一直在繼續之中——這就是科學。 爭論中有人提出,所有今天已經知道是不正確的東西,都應該被排除在“科學”之外,甚至認為“理論物理每年發表的無數的論文中有各種各樣的模型,這些模型中絕大多數自然是錯的,這些錯的模型雖然常常是研究中必不可少的過程,它們不會被稱為科學。”這種說法在邏輯上是荒謬的——因為這將導致科學完全失去自身的歷史。 在科學發展的過程中,沒有哪一種模型(以及方案、數據、結論等等)是永恆的,今天被認為“正確”的模型,隨時都可能被新的、更“正確”的模型所取代,就如托勒密模型被哥白尼模型所取代,哥白尼模型被開普勒模型所取代一樣。如果一種模型一旦被取代,就要從科學殿堂中被踢出去,那科學就將永遠只能存在於此時一瞬,它就將完全失去自身的歷史。而我們都知道,科學有着兩千多年的歷史(從古希臘算起),它有着成長、發展的過程,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它是在不斷糾正錯誤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 所以我們可以明確地說:科學中必然包括許多在今天看來已經不正確的內容。這些後來被證明不正確的內容,好比學生作業中做錯的題,題雖做錯了,你卻不能說那不是作業的一部分;模型(以及方案、數據、結論等等)雖被放棄了,你同樣不能說那不是科學的一部分。所以我在前述拙文中強調指出:“我們判斷一種學說是不是科學,不是依據它的結論,而是依據它所用的方法、它所遵循的程序。” 我們還可以明確地說:有許多正確的東西,特別是永遠正確的東西,卻分明不是科學。比如“公元2003年5月15日中午江曉原吃了餃子”,這無疑是一個正確的陳述,而且是一個“永遠正確”的陳述,但誰也不會認為這是科學。 科學又是可以、而且應該被理解的,同時也是可以、而且應該被討論的——歸根結底它是由人創造出來、發展起來的。那種將今日的科學神化為天啟真理,不容對它進行任何討論(更不用說質疑了),不容談論它的有效疆界(因為認定科學可以解決世間一切問題),都是和“公眾理解科學”這一當代社會活動的根本宗旨相違背的。因為對於一個已經被認定的天啟真理,理解就是不必要的——既然是真理,你照辦就是。當年“文革”中“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的名言,隱含的就是這樣的邏輯。 還有的人士認為拙文是一個“陷阱”,是“攪渾了水”等等,這就不是理性的批評,而近於感情的宣泄了,對此也就只能做一點感性的回應。 我原先當然沒有這些動機,但是倘若真的產生了這樣的效果,也未嘗不是好事——只是我總覺得我不太可能有那樣大的能耐。 所謂“攪渾了水”,無非就是對原先深信不疑的觀念產生了質疑,或是對現有的權威觀念提出了挑戰等等,這都有啟發思考的積極作用。 其實“渾水”有什麼不好?“清水”又有什麼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之類的老生常談,就不去說了,讓我們模仿王蒙的文風,來看看兩者可能的比較吧: “清水”何物也?它多半是單調,是狹隘,是小黑板,是單聲道,是一言堂,是冰冷刺骨,是怒氣沖沖,是妄自尊大,是計劃經濟,是思想管制,是缺乏人情味的…… “渾水”又如何?它可以是複雜,是開闊,是多媒體,是立體聲,是多元論,是碧波蕩漾,是溫情脈脈,是謙虛寬容,是市場經濟,是百家爭鳴,是富有人情味的…… 當然,這就只是文字遊戲了,既非科學,也無所謂“正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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