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 有 多 長 (一) |
送交者: 譚竹 2003年08月04日19:29:53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1982年2月25日
媽媽在收拾行李,趁着屋裡亂糟糟的,我溜出來坐在連着露台的石階梯上。 這個用石頭砌得高高的露台和長滿青苔、有着好幾個螞蟻窩的台階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它正對着長江,從這裡可以看見江上過往的船隻,江岸盛開的黃花,在風中搖頭晃腦的桉樹,映着夕陽金燦燦波光的江水,以及每到夜晚璀燦的燈火。露台上還有一塊光滑清涼的大青石,可以躺在上面看夏夜的星空,看這幢兩層的舊樓石灰斑駁的牆,雕花的八角窗,斜生在屋旁的黃角樹如一把傘罩在頭頂,伸手就可以摘下肥厚油綠的葉子來玩。 我很快就要離開這一切了,因為父親平反後調回城裡,媽媽和我只得跟着一起去。大我十幾歲的哥哥說:爸爸倒霉時你沒趕上,趕上風光的時候,可真命好!但是我一點都不高興,我倒希望象他那麼大,已經上班了,不必跟着父母離開這裡。我從一生下來就住在這老屋裡,已經住了九年了,我捨不得離開,而且也害怕將要面對的新環境、新學校。 父親將我轉到百百小學,上個星期我去進行了摸底考試。百百小學是全市最好的小學,一向不收插班生,我去考試時那些老師全都在一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猜測我的來頭,並用鄙視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心神大亂。加上以前學校進度不一樣,有些內容我還沒有學過,只勉強考了六十多分。恍惚間聽得一位老師說:哼,其它學校的好成績到我們這裡來算什麼! 百百小學還是收下我了,因為父親復職後調回市委,正是分管教育。可是多沒面子啊,我寧可就在這裡,在這所不出名的小學校,做成績優秀、老師同學喜歡的好學生。 天陰沉沉的,光禿禿的樹枝象一隻只伸向天空無助的手。對岸的城市也一片霧朦朦的灰色,那正是我將要去的地方。這是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一個沒有陽光的陰霾的下午,我心裡很難受,我感到快樂與無憂如風中翻滾的落葉,正在一點點遠去、一點點消失。
1982年3月3日
因為父親才調去,暫時沒有分新房子,就把我們安排在一座廢棄的修道院裡。 修道院很大,住了好幾家人,我們分到的是二樓上的一間屋,連着一個長十幾米的走廊。 一切都使我驚奇:厚厚的油漆剝落的大門,門上鏽跡斑斑的鐵環,高高的門檻是舊電影裡的那種。大廳里有聖母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通向聖像有幾級台階,兩旁雪白的柱子上雕着美麗的花紋。大廳空間很高,頂是半圓形的,頂上也有浮雕。窗戶也是半圓形的,安着彩色玻璃,深沉的紅綠黃使屋子光線幽暗,有一種神密的陰深。 後院裡有兩株很大的銀杏樹,有着美麗的半青半黃的扇形葉子。聽媽媽說這種樹快絕種了,我急忙摘了許多葉子夾在書裡做標本。院子裡還有一群鴨子,一個土坡,坡上長着稀疏的枯草。整個修道院陳舊、古樸、荒涼又神密。我們就在這裡暫時安身下來。
1982年3月6日
今天第一天上學,是爸爸送去的,他向站在辦公室外的班主任王老師說:“以後請多關照小女。”王老師四十多歲,圓臉短髮,十分嚴肅。我想來了,上次來考試,就是她說的“其它學校的好成績到我們這裡算什麼”。此時她用威嚴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躲到爸爸身後去了。她將我一把拖出來,領到教室去,一邊說:“以後自已要努力學習,不要拖全班的分呀!我們這個學校升學率可是百分之百的,不然怎麼叫百百小學呢!你可不要壞了我們的名聲!”說着把我帶到座位上,也不向同學介紹,便丟下我走了。 於是所有的目光都聚了過來,我感到自己似一隻猴子。好在這情景並沒有持續多久,大家便轉頭聽課了。 我偷偷打量了一會數學老師,又偷眼瞧瞧同桌,是個瘦瘦弱的男孩,一幅調皮相,書皮上的名字是:侯小亮。 “這位新同學,請把第五條定理背一下。”數學老師突然點我名。 我嚇了一大跳,猛地站起來,大概用力過猛,椅子倒了,正砸在後排同學的腳上。他大叫一聲,我一驚,又向前一衝,手撐在桌上,推倒了文具盒、書、本子,稀里嘩啦掉一地。 數學老師走下來,拾起書放到桌上,對吃吃笑着的同學說:“別鬧了!”又對漲紅臉不知所措的我說:“背吧!” 才開口,又引起了一笑,有人說:“怎麼這麼嗲聲嗲氣的呀!” 數學老師皺了皺眉,“請大家安靜!你坐下吧!” 誰知先前弄倒的椅子沒放好,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這一來全班同學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低着頭坐在那裡,生怕再做錯什麼,直到下課也不敢動一動。有幾個女同學來約我去走廊上跳皮筋,我搖搖頭拒絕了。其實這是我和同學搞好關係的良機,但當時沒意識到,也沒想到因此會給人留下什麼壞印象,我只是沒有心思。我是那麼的害怕,自動地低着頭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好似鄉下老鼠進了城,惶惶不安又灰溜溜的。 第二節課是王老師的語文課,評講作文。她選念的是一篇寫失去心愛小貓後難過心情的作文,名叫《我心愛的夥伴》。 “如今窗台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我不能忘記它清澈的眼睛。當它從我眼前消失的時候,我只捕捉到昔日歡樂的影子……在這個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我最親密的夥伴離我而去了……” 作文寫得情深意切,也很美,我暗暗猜測是誰寫的。 王老師讀完了,說:“現在請大家來說說這篇作文寫得好不好。婉蘭,你說。” 一個短髮小姑娘站起來伶牙俐齒地說:“作文題目是要求寫小夥伴,應該寫人,她卻寫了一隻貓,偏題了。再說寫貓也只寫了貓怎麼死的,沒有突出中心。” “嗯”王老師點點頭,又問我:“搖搖,你說呢?” 不知為什麼,她一看我我心裡就發毛,只想轉身就逃。 我猶豫了一下,仍鼓起勇氣說:“我認為貓也可以算是夥伴,我就把小貓當作好朋友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呢?”她的聲音冷冷的,可怕極了。我的勇氣剎那間煙消雲散,不敢再說什麼。 “坐下!以後不知道就別亂說!” 是你叫我說的嘛,我委屈地想,可以各抒已見嘛,怎麼叫亂說?好奇心起,轉頭去問同桌侯小亮:“你知道這篇作文是誰寫的嗎?” 他偷偷看了看王老師,見沒注意他,才小聲說:“婷兒,就是斜對面靠窗的那個。除了她不會有誰寫這種作文。” 我扭頭去看,見是一個皮膚微黑,扎着根辨子,很文靜的女孩。她支着頭,漫不經心地看着遠處,對眾人的話似乎充耳不聞。 我又問:“她是不是常寫動物?真的是心愛的貓死了嗎?” “搖搖!”突然王老師大喝一聲:“站起來!你為什麼講話?” “我……我想知道誰寫的作文,就問了問。” “好象你不認真聽講還有理!我不管你那麼多,抄課語文兩遍,明天交來!” 侯小亮同情地說:“王老師可凶了,動不動就罰抄書,全班同學都怕她!”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壞透了,才上一天課,就象過了一年似的。小學要畢業都還有一年半,整整五百四十八天哪!我才九歲,要長大還有多麼多麼漫長的歲月啊!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