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 有 多 長 (十二) |
送交者: 譚竹 2003年08月18日18:13:06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1984年8月4日
媽媽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把我送到哥哥那裡去補習。哥哥也是老師,教英語,這下就更慘了,除了數學還得補英語。更倒霉的是他也放暑假,天天守着我做題,一點別想偷懶。 做呀做呀,那些題象永遠也做不完,我要被它們淹死了,我一定會被它們淹死的!我怎麼那麼笨啊,無論哥哥講多少遍,稍有變化我又不會做了。還有那些單詞,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那些時態變化,怎麼也不會應用。氣得哥哥天天拍着桌子大罵我“蠢材”“木瓜”“朽木不可雕”,後來實在不知怎麼表示他的憤怒了,就說:“要是我的孩子象你這麼笨,我真是不要活了!” 上帝保佑,但願他的孩子不要象我這樣。不過他這麼聰明,孩子一定不會笨。可我是他妹妹,一個爹媽生的,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一定是聰明全被他占去了。 昨天他的鋼筆不見了,到處找也沒找到,他很惋惜,說偏偏丟了最好寫的筆。今天我無意中在一堆卷子中發現了,本想還給他,正逢他又大罵了我一頓,一時不高興,就沒還給他,趁他不注意,偷偷丟到了柜子底下。這下他再也找不到了,這樣惡作劇之後,心情稍稍好了一點,他再罵我我就心平氣和的了。 我真壞是嗎?壞就壞吧,反正也好不起來了。
1984年8月10日
跟着哥哥也有好處,他有許許多多的書,不做題的時候我就捧着書猛看。我最喜歡他那本海涅的詩集,很老的版本,裡面的插畫美極了。還有普希金的詩,我也很喜歡。我找了個本子,抄了許多在上面。 有一首寫眼淚的詩說:它有過許多明亮的姐妹,帶着我的歡意和悲痛,在夜影和風聲中消溶。還有一首詩說:哎,沉重而憂鬱的琴弦啊,你可還記得那首古歌?天使把它稱為天國之樂,魔鬼把它稱為地獄之苦,人類把它稱為--愛情! 傍晚的時候我們往往一起去江中游泳,我從六歲就在長江游泳了,那時候也是哥哥帶着我,游不動了就伏在他背上拖一段。他喜歡從躉船上把我丟下水去,大叫:往外游,往江心游!我卻往往急忙轉身往回遊,一幅沒出息樣。 游完泳,我們就坐在沙灘上唱歌,他教我唱許多俄羅斯民歌,《三套車》、《紅梅花兒開》、《田野靜悄悄》。還有許多外國歌曲,《老黑奴》、《洛累萊》、《可愛的家》……歌聲輕輕飄蕩在黃昏的水面上,朦朧的暮色中我深深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美,什麼叫做惆悵。
1984年8月17日
做呀做呀,那些題做得我快要瘋了!這個暑假怎麼那麼長啊,可是就算開學了,不也是一樣的日子嗎? 悶啊,我要悶死了!天天除了哥哥,見不到一個別的人,我真想大叫兩聲! 今天天氣不太好,傍晚我們還是去游泳。哥哥最喜歡這種陰陰的天氣,說水是冰涼的,游起來很痛快,最好下點雨,在雨中游泳才顯得豪邁。我是膽小鬼,不喜歡大風大浪,不過在屋裡悶了一天,還是跟着他去了。 江邊果然沒有幾個人,昨天才下了暴雨,水面漲了許多,江水很昏濁。昏黃的水與淹沒一半在水中的綠草,加上陰沉沉的天空,呈現出一種荒涼的景象。 我換好衣服撲進水裡,冷得一哆嗦。水有點急,一下子把我斜衝出老遠,費了很大勁才游回來,下巴上已掛了一層水鬍子。一艘大輪船轟轟地開過,浪來了,我乘着浪一次次升起來又一次次落下去,好象在一隻巨大的搖籃里,一點不用費力。真的是隨波逐流呀! 我躺在波浪上,看一江濁水翻滾着向東流去。要是江水能把煩惱和那些令人頭痛的功課都帶走就好了。我仰躺在水面,任波濤輕輕拍着身體,好象被一隻溫柔的大手輕輕撫摸。 一鬆勁,水流就將我帶到江心。天色暗了下來,哥哥也不知游到哪裡去了,四周一片昏黃與死寂。天空顯得那麼低,象是要壓了下來,水面是那麼遼闊,浩浩蕩蕩,河岸是那麼遙遠,模模糊糊。在這廣闊里,我如一片小小的樹葉,如此孤寂與無助。風來了,狂浪濤濤,每一下都似乎要將我吞沒…… 力氣在一點點消失,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旋渦在身邊迴旋,發出咕咕的聲響。我大聲叫起來:“哥哥,快來救我,我游不動了!”聲音消失在水面上,不留一點痕跡。 “就這樣死了罷,就這樣死去罷!反正活着也沒意思!”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地冒了出來,我放棄了掙扎與努力,沉入水中,嗆了一口昏濁的黃水。當頭又一次露出水水面時,生的念頭又強烈地抓住了我:死是多麼可怕呀,我就這樣變成一具腫脹的屍體麼?我才十一歲啊,不,我不能死! 我開始奮力向岸邊游去,由蛙游改為自由游,劃開江水,奮勇前進。啊,對岸的燈亮了,在暮色中一點、二點、三點……一盞盞亮了起來,閃爍着迷人而絢麗的光芒…… 我終於踏上了堅實的大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襲上心頭。我跪倒在沙灘上,嚎啕大哭起來,但是心裡感到無比的堅定--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1984年8月25日
快開學了,我從哥哥那裡回到家裡。補了一個暑假的數學和英語,並沒有什麼進步,只是使我對它更加厭惡。 回家我第一句話說的是:貓咪呢?媽媽為此大發脾氣,說我離開這麼久,回來不先問候父母,最關心的竟然是一隻貓!可見父母在我心目中一點份量都沒有。接連幾天都為這事念嘮,把我說成是一個無情無義的、沒心沒肺的、冷漠自私的冷血動物。 今天她好象氣消了,提出給我買段布來做衣服。也許是看到我又長了一頭,衣服短了吧。我很高興地和她出門了。 到了商店,她看中了一段紅黃花的料子,我卻喜歡另一段湖綠碎花的。她說:“小孩子正該穿鮮艷的,這個綠花的顏色暗淡,老氣橫秋,你怎麼會喜歡呢?” 任她好說歹說,我還是執意要綠花的,她火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年紀輕輕的這麼老氣,思想不對頭!” 我也很不高興,給我買衣服,為什麼非要買她喜歡的呢?她最後說:“要麼買紅黃花的,要麼不買!”不買拉倒!我的犟脾氣發作,扭頭就走。 一路上她嘮嘮叨叨地鬼念,我默不作聲。也許她說得有道理,我思想灰暗,才不喜歡鮮艷的東西。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下意識的拒絕那鮮亮。 走到天橋上,遇到一個失去雙臂的人在乞討,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神情萎頓。面前放一個破爛的盆子,裡面是些零碎的分幣。媽媽心腸一向好,丟了好幾塊錢進去。 我在一旁喃喃說:要是我象這個樣子,決不再活了!哪知被她聽見,頓時大驚失色:“你怎麼會有這種思想?最近我發現你越來越悲觀,越來越厭世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敢說什麼?說我好手好腳的都還不想活了?那她不把我訓到半夜才怪,就這樣都一路念到家。唉,誰叫我多嘴來着。 今天真倒霉,衣服沒買成,還被教訓了個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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