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Cornell一次住進轉租的房子的時候，認識了原住客蔡亮小姐。這位同學
來
自人大，在這裡學……中國古代思想史。正如錢鍾書所說，別的學科都早已洋氣十

足了，不出國也罷，只有學中國文學的一定要出國。跟她及其男友、室友吃了一頓

燒烤以及探討了一番她的專業問題之後，就逐漸熟起來了。她的老闆是個美國人，

叫做Robin，大概40歲，有位中國太太，據說對夫人很體貼。幾個月前蔡亮拉我去
吃
一個什麼東亞項目的免費餐，遇到了Robin，第一次談話，原來中文名字是羅斌。
他
的中文發音極其標準，現在跟他說過這麼多話唯一一個沒發準的字是梁啓超的超讀

成了二聲。後來幾次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或者等車的時候碰見他，他捧一本《呂氏

春秋》或《中國的現代化之路》，我捧一本“Inorganic structural chemistry”

或“Supramolcular chemistry”，真是相映成趣，純屬搞笑，應該立此存照。

有天又碰見他，一聲“羅斌先生”，上車之後問“最近怎麼樣”，對曰“還可

以”：－）我說最近正在讀顧頡剛，他說好啊（葉林：顧頡剛好啊，顧頡剛有營養

啊……）。他說顧頡剛是大師（一樹大拇指），他疑古的思想是很有價值的，雖然

考證的細節可能有錯誤。現在的先秦史權威李學勤卻反對顧頡剛，寫了一本書《走

出疑古時代》。他的論點是一些以前認為的偽史現在找到證據了，比如銀雀山漢墓

出土的《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六韜》，所以他就跳躍一大步，說所有古
人寫的歷史都是可信的！黃帝、堯、舜，顧頡剛認為都不存在，李學勤就說全都可

信。為什麼呢？羅斌說這是因為他當官，負責“夏商周斷代工程”，上面規定了要

從黃帝開始，所以他必須得這麼說，其實他自己心裡也不見得相信……
說到這裡，我想起上次問他，象我這種業餘愛好者該怎麼讀歷史書。他說先讀

現代名家的著作，如果覺得有需要才讀原始史料。要是象某些老大鼓吹的那樣，不

先讀完正史就不能談歷史，那簡直要讀到黃瓜菜都涼了。那麼誰是名家呢？他說了

一些名字，比如楊款（我問哪個款，他一下沒想出來詞，我立刻想起一個，“私通

款曲”的款！Ft，弗洛伊德很容易就跳出來了）、李學勤、郭沫若……嗯，我問，

郭沫若等人的書裡有許多關於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社會發展階段論的地

方，而那是馬克思針對西方提出的，郭沫若只是往中國生搬硬套（顧准說，看郭沫

若等人寫的《奴隸時代》之類，覺得他們真是可憐），教人怎麼讀得下去？他笑答

“這個嘛，我們原諒他……”。他們的書裡大部分考證的地方還是不錯的，至於政

治的污染，一眼就看得出來，所以沒關係，不影響我們閱讀，“我們原諒他”！
然後我問，《詩經》、《尚書》裡面的古文那麼難讀，顧頡剛是怎麼讀懂的？

沒想到他高興了，先來一句“這個問題很有意義”（我現在要表達同樣的意思，第

一反應就是“This is a good question”了）。原來《詩經》、《尚書》裡的古
文
比《論語》到明清的文言文還要古，用字、語法都不一樣。以前人有一門學問叫做

“小學”，就是講這個。正說到來勁，我發現下車的地方已經到了，急急忙忙告個

別衝下車去。羅斌還情意綿綿地來一句“我們下次再討論”！
下次我就該問他：古文這麼難讀，可是我有個理工科的朋友，不但能讀還能寫

《詩經》體古詩，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