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諾貝爾文學獎
劉洪濤
20世紀80年代以後,諾貝爾文學獎就成了中國人揮之不去的夢魘。作家們將其視為事業發展的頂峰,普通人雖不明白其中堂奧,但諾貝爾獎名氣之大,足以讓他們震撼和艷羨不已。這也難怪,閉關鎖國30年,一旦敞開了國門,便想到國際上一爭長短,而進軍諾貝爾文學獎是文學上一個絕好的目標,一個展示民族自豪感的絕佳機會。
我們有拿諾貝爾文學獎的條件和實力嗎?中國人堅信有!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未獲過此獎項,世界上使用人數最多的漢語沒有能夠對諾貝爾文學獎有所貢獻,這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恥辱。其次,中國擁有兩類優秀作家:一類是在現代文壇享有盛譽,八十年代復出的作家,如沈從文、巴金、艾青等,另一類是八十年代崛起的新銳作家,如北島、楊練、舒婷、賈平凹、韓少功等。事實上,諾貝爾獎也在頻頻向中國人招手,時不時會傳出某個作家被提名的消息。沈從文也被提過名,那是在1983年,斯德哥爾摩大學漢學教授馬悅然向瑞典皇家學院提名沈從文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1987年馬悅然成為瑞典皇家學院的院士後,將沈從文的若干作品翻譯成瑞典文,再一次引起了沈從文可能獲得提名的猜測。然而到90年代,法籍華人高行健的獲獎,終於打碎了中國人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夢。老一輩作家相繼逝去,新一代作家中有了高行健!我們的預選資源已經用盡了。我相信至少十年內不會再有中國人獲獎,不信你等着瞧。
說起來很奇怪,我們一方面熱烈期盼着有一個中國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當有中國血脈的高行健獲得此獎時,卻並未引起喝采。去年此獎歸屬塵埃落定之時,原翹首以待的國人一片啞然,不久又從一些角落傳出一兩聲譏諷,這讓我心頭格外沉重。再回想20世紀30年代,一位出生在中國,表現中國生活的美國作家賽珍珠獲諾貝爾獎,如果我們寬宏一點,把她算成中國作家也未嘗不可,因為我們的林語堂也被美國人堂而皇之算成他們的作家。可是在半個世紀裡,我們都對賽珍珠不依不饒,不給一個好臉色。如此狹隘心胸,不獲獎也罷!
思考一下沈從文在80年代落選的原因是更有意義的事情。從技術角度看,沈從文沒有能夠獲獎是必然的。諾貝爾文學獎有一項規定,要求作家在近期仍然能夠創作,而沈從文在1949年以後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終止了創作;再就是他的作品的外文譯本十分有限,也算不上高質量,不足以讓所有的評委領略他作品的全貌。還有,評委中唯一熟悉沈從文的人是馬悅然,儘管他十分熱心,可他對沈從文認識的深度是有限的。他寫的《沈從文――獨立的人格和骨氣》在對沈從文作品的評價方面,像夏志清等海外學者一樣,強調了他與西方作家的相似性,如莫泊桑、福克納等;他說沈從文有“客觀性描寫”,“描寫暴力美”,證實了“文學的鄉土主義可以與文學的現代主義相結合”,“一種有意識和精心籌劃的講述風格”等。這些意見即使如何加以引申和發揮,也說不上有什麼高明之處。
我無意輕視諾貝爾獎在評價作家成就方面所表現的權威性,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它無法將所有的優秀作家悉數吸納,歷史上有托爾斯泰,當代有博爾赫斯。所以,沈從文沒有獲獎,無損於他的成就,因為他的地位在歷史上是早已經奠定了的。1999年,《亞洲周刊》發動全世界華人學者和作家評選20世紀100部最優秀的中文小說,沈從文的《邊城》作為單獨的一部作品名列第一。這是一個證明,年代越久,沈從文的地位會越鞏固。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會具有這樣的魅力:不同時代的人們將會從他身上找到自己需要的巨大的精神資源和力量。七十年代後期和八十年代初期,沈從文的獨立人格和骨氣引人尊敬;八十年代中後期,沈從文的鄉土色彩和現代主義在讀者中激起巨大反響;九十年代,沈從文創作中的地域文化和民族特徵吸引了學者的眼光。在21世紀呢?伴隨着中國融入世界的程度日深,沈從文將作為一個“中國形象”的整合者和創造者出現在世人面前。沈從文是無限的,怎一個“諾貝爾獎”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