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為了超越的紀念 |
送交者: 秋風 2004年05月04日17:48:23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自19世紀中葉中國在外力強迫下正式對外開放以來,能夠接觸到外部世界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讀書人,無不痛感於中國的貧弱,以一種時不我待的急迫心態,尋求着古老中國的現代化之路——我們迄今仍然走在這條路上。 五四運動及作為五四運動背景的新文化運動,也許是這條路上的一個轉折點。至今85年過去了,我們仍然能夠強烈地感受到她的衝擊波。從今天的種種政治、文化制度和觀念中,我們也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她的背影。 五四的遺產就是“科學與民主”。這其實是整個150多年來每代人都念念不忘的兩大目標;大多數人都同意,現代化就等於科學加民主。只不過,五四時代的激進知識分子把這個口號大聲喊了出來,並使它們深入人心。八十多年來,這兩種觀念一直是中國政治、社會、文化變革的推動力量。當然,在實踐中,這兩者的落實還不盡如人意:儘管接受過科學訓練的人很多,但在決策中,卻未必能夠真正體現科學精神。民主制度的建設,也才剛剛起步。 然而,現在回頭來看,把現代化歸結為科學與民主,卻是不準確的。現代化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它還涉及到憲政、法治、市場等等方方面面的問題,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世界上還似乎沒有一個國家,在拒絕市場體制的情況下,實現現代化的。而這些東西,都不是“科學與民主”兩個詞所能概括得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種概括上的偏差導致了後來制度設計上的偏差,從而造成了現代化道路的挫折。比如,市場制度在數十年間曾被完全壓制。 更糟糕的是,當後來的人們把本來已經簡單化的“科學與民主”推到極端的時候,更是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後果。 五四一代知識分子認為,民主和科學是人間最美好的東西,西方人就是靠這兩樣東西實現了現代化和民富國強。回過頭來,他們再來觀察中國傳統,卻看不到這兩樣東西,起碼沒有完整的現代科學體系與成形的民主制度。於是,他們就相信,中國之所以沒有現代化,就是因為傳統的阻礙。傳統的政治就是專制,傳統的社會就是人壓迫人,傳統的道德就是人吃人,而傳統的文學就是空洞無物,傳統的文字太難學習,總之,傳統中國人整個就不是人。因此,為了現代化,必須首先摧毀傳統,改造社會、思想、觀念,培養新人。堅決、徹底的反傳統,就成為新文化運動中一個最為搶眼的現象。不管是陳獨秀、魯迅還是胡適,都是反傳統的急先鋒。 他們的信念是真誠的。不過上,他們的言與行其實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他們成長於傳統之中,在他們身上,傳統的知識和道德已經流入血液中,因此,即使他們提出了矯枉過正的口號,也不至於劍走偏鋒。他們的口號是激進的,但他們的行為卻是中庸的。 也許正是這樣的自相矛盾,使他們的人生是豐滿的,他們的知識是豐厚的,他們的思想是深刻的。五四那一代,既受傳統的薰陶,又接受了西方知識;他們從容地遊走於古今、中西之間,從而寫就了這一個半世紀以來中國文化最華美的一個篇章:他們生產出了最優秀的小說,散文,思想,學術,以及科學精神和道德人品。 而後來的人們卻只聽到了那一代人所說的,而沒有看到他們所做的。那些口號被進一步簡化。民主被簡單地理解為人民當家作主,而忽視了其中複雜的互相制衡的憲政、法治制度設計。科學則被簡單地理解為新的就是好的,舊的就是不好的。一切社會習俗、宗教、風尚、信念等等,都必須用科學的標準來衡量一番,如果不合乎科學,就毫不留情地拋棄。於是,我們看到,一批又一批中國知識分子,向中國的傳統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征伐。瀰漫於全社會的反傳統衝動,自然也滲透到政府的決策中。舊的城市被連根摧毀,徹底重建,城市的特色逐漸地消失。傳統的習俗被大規模地清理、改造,與政治性節日和西洋節日相比,傳統節日的氣氛越來越淡薄。漢字屢次經過人為的改造,社會普遍的寫作技藝則越來越粗糙,學者們、甚至文學家們所寫的作品已經沒有多少美感。法律成為改造社會的工具,在立法的時候,經常不考慮民間原有的民事慣例,比如禁止燃放鞭炮、禁止乞討。在經濟立法中,也根本不考慮原有的民間商事慣例,一味追求現代化,卻使法律使經濟現實脫節。 知識分子曾經錯誤地以為,這是為了實現現代化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但是,人們驚訝地發現,在這樣一輪又一輪徹底反傳統的文化、社會運動之後,中國確實已經喪失了傳統,但卻並沒有實現現代化。我們被吊在半空中,社會陷入一種規範、道德的真空狀態。在文化上,今天的我們成了一群無根之人;人們的精神取向也越來越趨向於物質化,這卻被歡呼為“個性的解放”。 而當我們的視野投向周邊的國家和地區時,我們更加驚訝了。在韓國、日本、新加坡,以及與我們屬於同一文化群體的香港和台灣,沒有發生大規模摸的摧毀傳統文化的運動,傳統的道德、社會風俗、習慣,被自然地保留下來。然而,他們卻比我們更為現代化。在那裡,傳統與現代,本土與西方,令人驚訝地可以和平相處,而且,甚至是相得益彰。那裡的文化似乎有更為豐厚的底蘊,那裡的社會似乎更穩定同時也更有創造力,那裡的人們的生命似乎更為充實。 回頭再看,我們恐怕不能不承認,也許,我們把事情弄擰了;或者,從五四那一代起,當他們提出那個簡單的口號的時候,就已經把事情弄擰了。因此,當我們在八十五年後紀念五四的時候,我們所要做的,可能就是超越五四,超越科學與民主這樣簡單的口號。其實,這才真正符合五四所倡導的科學理性精神。 事實上,隨着自上而下的社會控制的放鬆,中國原有的一些習俗、規範、慣例已經在某些領域自然地復甦,並且,與西方的習俗、規範和諧地並存。另一方面,已經有一些學者從學理上嘗試超越五四遺留下來的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截然對立的思維模式。他們受過社會科學訓練,一方面,致力於追求科學與民主的目標,當然,大大擴展了科學與民主的內涵,在科學方面,強調的是尊重現實,以試錯的方式,尋求解決解決現實問題;在民主方面,則突出了憲政、法治等等更為基本的制度。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對中國傳統的觀念和制度,持一種同情的理解態度,並嘗試對其進行“創造性轉化”,與西方的觀念和制度進行無縫對接。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樣的努力已經逐漸形成一種思潮,並且影響越來越大。 打破固守傳統或崇拜西方的狹隘視野,以平和、理性的態度公平對待中國傳統與西方資源,可能恰恰是恢復了胡適、陳獨秀等人的精神。紀念五四,我們需要學習的是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做法,而不是照搬他們提出的簡單化的口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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