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漣女士在總結中國社會轉型期出現的經濟問題之時,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原
因:人文教育的失敗,導致了此類問題的產生和發展。對此結論,我很難用社會學
意義上的例子加以證明。但我們不可能無視於這樣一個事實:9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
的公共性喪失,群體再度邊緣化以及"後現代理論"的崛起導致其生存陣地的喪失(許
紀霖)。如果將其視為整個人文領域大背景的話,那麼在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之下
(利奧塔提出"知識分子已經死亡"),我相信我們絕對有理由反思我們的人文教育(文
科教育)。雖然毛病也許並非這十來年落下的,但要重建,希望卻是全部在這上邊。
因為,不光只有計算機是要從娃娃抓起的。
有一位美國朋友和大家閒談的時候發出了這樣一句感嘆:"你們中國為什麼培
養這麼多無用的文科學生呢?"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我接受了近兩年的高中基礎文科
教育,聽了此話臉紅心跳,暗忖我等文科學生長期糟踏國家糧食,罪不容赦。如果
不幸考上大學重操舊業,不知又有多少糧食慘遭浪費?等到回家仔細一想,又發現
不對。發達國家的人文教育是要比國內發達的。比方說我們經常看見一些大學的有
關專業呼籲保護什麼,而國外就有很多基金會專們幹這個,還有的是不遠萬里來到
中國。這樣一來我就很迷惘,但同時似乎就可以對那美國人的話做另外一個理解,
那就是國內文科教育的水平不夠,不能培養真正高水平的文科人才(用當年的話說叫
"精英")。如果用本文的標題打個比方,就像當年大煉鋼鐵一樣,我們的廢鐵疙瘩的
確是太多了。
在此需要說明一下,以上一段是為了界定題目中有關"鋼鐵"的概念,以便下文
對於沒能煉成鋼鐵的原因展開討論,因此算不得閒筆。
現在可以確定這麼一條消息,教育部於去年發文,取消文科保送生特招生制
度,而理科繼續進行。其原因是文科水平不易掌握,操作過程中彈性很大易滋生腐
敗。在此,暫且先不論此舉是否因噎廢食地堵上了鋼鐵出爐之路,單就其反腐敗的
出發點而言,也大有可商榷之處。
羅爾斯有這麼一句話:"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教育部的這條文毫無疑
問地首先破壞了"作為公平的正義",那此舉本身是否就可視作一種更深程度上的腐
敗?
胡鞍鋼曾經說過,腐敗並不一定是把錢往自己的兜里裝,還有一種集體腐敗是
把錢往自己所屬集體的兜里裝。而今,某些人為了方便自己輕鬆地把握工作尺度而
無理地剝奪了廣大文科學生及有關高校的保送特招權,是否可視作一種"集體消極
腐敗"呢?
在《正義論》中,羅爾斯得出了一個普遍的結論:社會及其所有基本利益(自
由,機會,自我尊重的基礎等)均須平等分配。除非是這些利益的任何一項或全部的
不平等分配能給最少受益者受惠。但在教育部的這項政策之下,文科生在升學方面
的不平等利益(當然,文理分數差不具可比性)已經降至零點,那麼還有什麼理由能
阻止我們呼喚公正分配機會呢?
我們很容易推知,教育部取消文科保送的政策是以一種保護大多數(理科生比文
科生人數多)的功利主義為出發點(在能產生最大利益總額的前提下容許對一部分人
的平等自由進行侵犯)。這一作法如果表現在經濟上就是"犧牲公平,效率優先"片面
盲目追求GNP增長的經濟戰略,南美諸國在此方面均有慘痛教訓。而在教育方面,
這樣一種做法的危害卻是隱性的,無法衡量的。只有當這種隱患積聚到一定程度,
如南美諸國的經濟危機一樣突然在某一天爆發出來,其危害才有可能被人們看到。
而在此之前,我無法作出任何有關結果的判斷,而僅能從其理論方面分析其非義的
本質。
在制度規則這一點上,應不應該存在文理之間的公平是我們首先要討論的問
題。正如諾齊克在《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一書中指出的那樣:"對平等也需要
證明"。同時,這也是要求規則平等在邏輯上首先要解答的一個問題。
對此,我需要聲明的是,在本文中我並不要求結果的平等分配(這也不可能做
到,比如改變IT業從業人員和文史類研究人員的工資),而是要求先於競爭本身的規
則上的平等。像布坎南所說的那樣,討論分配正義時,注意力應放在權利和要求的
分配先於市場過程本身。簡言之,任何一場正足球比賽開球的一個必要先決條件就
是比分是由零比零開始。這一點,已作為"人人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權利"而被寫進了
憲法(當然,從法學角度出發,《憲法》不能做為審判依據)成為了"天條"。
2001年,中國思想界有一次關於"安提戈涅的天條"的討論:俄狄浦斯刺瞎雙眼
後,其女安提戈涅一直陪伴不幸的父親。這是一個關於個人信仰人個自由的問題,
當它和城邦的法令發生衝突之時,安提戈涅這樣說:"我敢(違抗法令),因為向我宣
布這法令的不是宙斯,或是那統治冥界的神祗,我並不認為一個凡人的法令會有這
樣的權力,能夠取消上天的律法,這種律法儘管從未成文,但卻永不失效。"在這
個例子中,如果我們剝離其中深層次上有關NOMOS與PHYSIS的對立,僅就個人自由
與城邦正義(多數人的利益)的對立來看,我們仍不難發現後者在踐踏前者之同時是
在與另一種層次上的正義發生衝突。
喬薩托利在《民主新論》中指出:古典民主(即類似希臘城邦制中的民主)的缺
陷就在於它作為直接民主,沒有給獨立性留出空間,也不允許個人得到保護。在這
種情況下,多數人的利益很有可能演變為不義。顧准在研究希臘城邦制的時候就常
常苦惱於這樣一個問題:希臘眾小邦林立,個人才智在其中充分發揮,但有小邦為
了一已私利,卻勾結外敵斯巴達。在這樣的一種出發於大多數人的利益的古典民主
主義中所蘊含的"多數人暴政"傾向,是這樣顯而易見。在總結了功利主義政策的非
義性之後,有一點我必須申明,即此文的主要寫作目的並非在於呼喚平等與公正(盡
管我們現在是那麼需要它),而是像題目所說的那樣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鋼鐵是怎樣
沒煉成的?
答案也許就在上面的討論中:我們缺乏一種合理的制度(表現即是現行制度中缺
乏對少數人的尊重,缺乏公平)。這也就是說,公平不一定要充滿合理的制度,但是
合理的制度中一定要有足夠的公平。
像當年大煉鋼鐵一樣,我們的制度(當初的表現是煉鋼程序)根本就不是為煉鋼
而設計的。先天的缺陷決定了它根本不能給真正的鋼鐵以出爐的機會!
與其說我是在呼喚公平,不如說我是在呼喚合理。因為缺乏了一種合理的制
度,鋼鐵,就是這樣沒煉成的。
最後,我想再談一下技術上的可能性。中國古代有這麼句話:"文無第一,武
無第二"說的正是文科的評判標準不易把握。眾所周知,前幾年有一個"新概念作文
大賽",獲獎者可以以一篇文章直升大學。後因社會壓力過大,取消了該項政策。
作者有幸於今年二月初在上海參加了該項賽事的第四屆決賽,綜合此前幾屆的比賽
情況來看,幾乎有這樣一個結論,此類比賽(包括了社會上大多數作文比賽及高考命
題作文)之文題甚淺,是多數學生提筆可寫之題,不適合用來"煉鋼"。
當然,我不是說大家都下不了手的題就是好題。但縱觀各類理科奧林匹克競
賽,其賽題可是一般學生提筆可答耶?既然是煉鋼,就應該拿出個像樣的爐溫吧?
每年的高考作文"面市"之後都會在社會上引發討論,這幾成近年來一大習慣。
有朋友也許記得,去年高考作文討論中有這樣一個論題,是有關法國高考作文的。
觀其題者不論師生家長,均搖頭嘆難。這說明要拿出能煉鋼鐵的題目是有可能的。
但大家為何不拿呢?原因是因為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不可行的(在做出以上判斷時,他
們以自身作參照)。如果用這樣一種命題來選拔大量人群的確行不通,那麼,能否用
它們來給少數人一個出路?或許鋼鐵就存在(而且是極有可能存在)於其中呢?
所謂"久病成良醫",作者曾經深入研究過教育部門有關高校招生的各項政策,
因此,我很能理解政策方的行為實施是一種着眼於中長期目標的行為,例如各地招
生分數線不等,確實是無法驟然解決的問題。但對於我在此文中所說的這樣一個無
需大動手腳既可合理安排的方案,為何不可加以實行?
穆勒在《論自由》中有這樣一段言論:"集體的平庸(COLLECTIVE
MEDIOCRITY)正在扼殺原創力和個人天賦,要使人類在生活上和性格上都盡可
能多樣化,就必須保護每一個人"。而我們在衡量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時,有一個
重要的標準就是看生活在其中的少數人利益是否得到了保證。
李猛先生在討論安提戈涅問題的《愛與正義》一文中,有這樣的一段話:"使
法律不僅是律,還是法的,是對每個真正獨特的人的同等尊重。"公平,是我們追
求的終極目的,也許目前還無法做到,那麼,能否在制度上先給這少數人一個機
會,讓真正的鋼鐵誕生於他們之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