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1987年間在超導研究領域中出現的重要突破,在世界性的範圍帶來了科學史中
罕見的激烈競爭。至今,在拉開了7年“歷史距離”之後,關於這段歷史,許多當事人和
一些記者已發表了不少著述,但其間說法不一致之處頗多,而前幾年科學史家撰寫的這段
歷史,限於當時可得的材料,現在看來也不夠詳盡和全面。[2]基於現有的資料,以及筆
者近來對中、日、美參與了當時工作的帶頭科學家所作的訪談,本文將首先回顧有關歷史
背景,然後對從1986年突破出現到1987年初液氮溫區超導體最初發現的歷史重新進行梳理
,並在最後對此段競爭中出現的若干問題進行簡要的討論。
一、背景與突破的開端
幾十年來,阻礙超導電性得以廣泛應用的最重大的障礙之一,就是已知超導體的臨界
轉變溫度(Tc)太低。雖經眾多科學家在此方向的多年努力,但自從1973年在鈮三鍺中
發現23K的臨界轉變溫度之後,這一紀錄一直保持了13年之久。如此之低的溫度,通常要
用代價昂貴的液氦手段才能獲得,而對液氮溫區(77K以上)超導體的發現,則似乎成了
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超導研究一度曾處於低潮。但是,1986年,轉機終於出現在對氧化
物超導體的研究中。
在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蘇黎世研究實驗室工作的瑞士科學家繆勒(A. Mül
l
er)可以說是超導研究領域中的一位“新手”。直到1978年他去IBM在美國的一家研究
實驗室作休假研究時,才接觸到了超導問題,並對氧化物超導體的研究產生了興趣。196
4
年,人們發現了第一個氧化物超導體,即鍶鈦氧化物,但Tc只有0.3K。1975年由斯萊
特(A.W. Sleight)等人發現的Tc為14K的鋇鉛鉍氧化物超導體,雖然吸引了若干科學
家的注意力,但一時也未再有更驚人的進展。1983年夏,繆勒邀請並說服了在同一實驗室
工作的貝德諾茲(J.G. Bednorz)一起進行研究,雖然對更年輕些的貝德諾茲來說,高溫
超導體的探索是不易有成果因而頗具“風險”的,但他還是在完成其他主要工作之外的業
余時間與繆勒一道從事這項工作。
繆勒和貝德諾茲的最初設想是,在某些具有可導致畸變的所謂Jahn-Teller效應的氧
化物中進行尋找。在二年多的時間裡,他們先研究了鑭鎳氧化物系統,但沒有成功。198
5年,在讀到了法國科學家米歇爾(C. Michel┑熱碩員碉繽躉鎪齙難芯亢螅?又將注意力轉向了這種含銅的氧化物。[3]很快地,1986年1月,他們在自己製備的鋇鑭銅
氧樣品中,利用電阻測量觀察到了30K左右的起始轉變溫度。[4]這是一個絕對令人興奮
但又有些難以置信的結果。但為了保險起見,經驗豐富的繆勒還是堅持繼續重複實驗,直
到4月中旬,他們才向《物理學雜誌》送交了論文。該論文於4月17日為雜誌收到,論文被
謹慎地題為“鋇鑭銅氧系統中可能的高Tc超導電性”。[5]由於要進一步確認他們發現
的是超導電性,除電阻測量之外,尚需測量其樣品的邁斯納效應,但當時他們手頭甚至沒
有可用的儀器。定購的儀器到8月份才到貨。[6] 貝德諾茲和繆勒迅速調試好儀器,果然
進一步的磁測量支持了他們原來的結論,當報道新結果的第二篇論文寄到《歐洲物理快報
》時,已是10月22日了。[7]
在超導史上,曾多次有人宣稱發現了高溫超導體,但最終均以結果無法為他人所重複
或被證偽而告終。由此大多數科學家對大多數發現高溫超導體報道總是傾向於持懷疑的態
度。很自然地,與對待重大科研發現的常規作法不同,貝德諾茲和繆勒除了送交論文去發
表之外,他們沒有再以任何其他的方式來公布這項劃時代的成果。當然,據一份文獻所講
,在等待測量邁斯納效應的儀器到達的這段時間中,他們曾有少數幾次向為數不多的人介
紹其工作,但聽眾的反應“充其量只是不冷不熱”而已。[8]他們的第一篇文章直到9月份
才正式發表(而他們第二篇關於磁測量的論文的問世已是1987年的事了),因此,在經過
了半年之後,廣大的物理學界才有可能了解其工作。
按照貝德諾茲和繆勒原來的估計,別人對他們的工作的證實和接受恐怕至少要用2-
3
年的時間。[9]此時,貝德諾茲和繆勒在超導物理學界並不是知名人物,其論文所發表的
雜誌也算不上是發表超導研究工作的最權威刊物,再加上歷史上的教訓,大多數超導物理
學家或是並未留意到其工作,或是持懷疑態度。但是,在中國、日本和美國,畢竟有少數
科學家敏銳地迅速抓住了這一難得的機會,正是由於他們的證實和進一步研究,使得事態
後來發展的速度遠遠地超出了貝德諾茲和繆勒原初的預期。
二、反應
9月底,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趙忠賢在物理所圖書館中讀到了貝德諾茲和繆勒剛
剛發表的文章。[10]基於長期研究高溫超導的背景,趙忠賢在回憶當時的想法時說:“我
認為繆勒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儘管對於真正的機制至今也不清楚,但我認為存在Cu3+
與Cu2+ 之間的巡遊電子將導致具有Jahn-Teller效應的Cu2+ 與無Jahn-Teller的Cu
3+ 交替變化,從而將有利於造成很強的點陣不穩定,而又不引起結構相變。這將有利於
超導體的臨界溫度。”[11]正是根據這種將結構的不穩定與高溫超導相聯繫的推理,趙忠
賢相信了貝德諾茲和繆勒的結果,馬上找人聯繫和籌備,於10月中旬和陳立泉等人合作開
始了研究工作。同時,他也將自己的看法通知了國內外的一些同事。
在日本,反應也同樣迅速而且更富於戲劇性。9月份,日本電子技術實驗室的科學家
就獲得了消息,而且試圖重複貝德諾茲和繆勒的實驗,但沒有成功。[12]10月4日,在一
次由文部省組織的關於超導材料的會議上,日本大學的關澤和子將貝德諾茲和繆勒文章的
事告訴了同在參加會議的東京大學的北澤宏一,但後者並未相信這是真的,只是隨後將此
事隨便地告訴了同事而已。直到11月初,他手下的研究助理高木英典找到了內田慎一和北
澤宏一教授,建議將重複貝德諾茲和繆勒的工作作為本科生畢業論文的課題,因當時本科
生已完成了研究生入學考試,正準備開始做論文。北澤宏一雖然同意,但他此時甚至忘記
了論文的出處,再度查尋找到後,他建議用更簡單的方法來合成材料。[13]實驗從11月6
日開始,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僅僅在11月13日,北澤宏一就接到了高木英典的電話,得知
本科生金澤尚一已成功地用磁測量證實了貝德諾茲和繆勒的結果。此後,東京大學的研究
工作才迅速全面展開。而金澤尚一也被人們類比灰姑娘而稱為“灰小子”。[14]這是國際
上第一次對貝德諾茲和繆勒的工作的獨立證實。11月19日,該研究小組的負責人田中昭二
在日本舉行的一次全部由日本人參加的會議上,首次簡要地報告了他們的工作,由此迅速
地引發了日本對高的高溫超導體研究的熱潮。[15]他們首篇報道對鋇鑭銅氧高溫超導體(
其樣品起始轉變溫度約為30K)的邁斯納效應測量的論文,於11月22日為日本的《日本應
用物理雜誌》收到。[16]11月28日的《朝日新聞》對此也作了報道,將這一消息傳向了世
界。
在此之前,東京大學工業化學系的另一個研究小組致力於新材料的研究,該小組的岸尾光
二等人於12月18日發現了鍶鑭銅氧和鈣鑭銅氧的超導電性,雖然後者的轉變溫度只有18K
,但鍶鑭銅氧卻達到了37K的起始轉變溫度和33K的零電阻溫度。他們還以笛木和雄教授
的名義在12月23日遞交了專利申請,這也是世界上第一份關於高溫超導材料的專利申請。
[17]有關的論文於11月22日也寄交到了日本的《化學快報》 [18]
在美國,是休斯頓大學的朱經武領先一步。11月6日,朱經武才首次讀到了貝德諾茲
和繆勒的論文,雖然在時間上要晚於中國和日本的科學家,但他立即召集了手下的研究人
員,並宣布,停下一切工作,馬上開始對鋇鑭銅氧超導體的研究。[19]至於他相信的理由
,在訪談中,他承認當時在物理上並沒有什麼推理,“我們當時一直在做鋇鉛鉍氧化物,
我們一直覺得在氧化物里搞超導是很有希望的,所以我們一看到他們的文章就絕對相信,
雖然當時那些報道的結果量的還不是那麼仔細。”[20]他們的工作準備進展迅速,兩三天
內就開始了實驗。到11月下旬,休斯頓小組得到了肯定的結果。在11月25日,他們甚至在
鋇鑭銅氧樣品中觀察到了73K的超導轉變,雖然這結果並不穩定,在第二天就消失而無法
再現了,但這一跡象無疑更增強了他們的信心,成了新的動力。
12月初,材料研究學會的秋季年會(簡稱MRS會議)在美國的波士頓召開,其中的
超導討論會是在4-5日舉行。碰巧北澤宏一和朱經武都參加了這次會議。據北澤宏一的回
憶,或許是由於《朝日新聞》的報道,當時關於日本研究高溫超導體的傳言已不脛而走。
[21]當他剛到達波士頓時,便有人詢問,他的回答是:“是的”,“非常有趣”。為此,
他打電話給田中昭二,問是否可以在會上講此新材料,但因為當時日本尚未確定新超導體
的確切組分,田中堅持不要講。因此,12月4日,北澤宏一隻是在報告中按原計劃講了關
於鋇鉛鉍氧化物超導體的工作。後些,朱經武亦是報告有關氧化物超導體的工作,但在發
言的最後,他簡要地提到了休斯頓小組近來電阻測量的結果支持了貝德諾茲和繆勒的工作
。
這一消息的宣布當即引起了與會者的興趣和疑問。在此情況下,北澤宏一也終於按耐不住
,在對朱經武報告的提問和評論時,上前宣布了日本科學家自10月以來對新超導體所做的
電阻和磁測量的結果。因為有了日本對邁斯納效應的測量結果,使得這一證實更為令人信
服。於是北澤宏一被要求並安排在5日專門就日本的工作再作一報告。但此時他卻仍未得
到田中的許可。適逢在日本時間4日的中午,日本方面最終確定了新超導體的組分,並在
電阻測量中得到了零電阻溫度為23K的新結果,於是在預定的報告時間之前,通過頻繁的
電話聯繫,田中終於同意了讓北澤宏一報告。[22]在5日的會議上,北澤宏一全面地介紹
了日本的工作。
利用高壓手段來研究超導也是朱經武的長項。12日,朱經武向權威的刊物《物理評論
快報》寄出了關於在高壓下的鋇鑭銅氧中發現起始臨界轉變溫度為40K的論文。[23]在M
RS會議上,朱經武還找到了他原來的學生,在阿拉巴馬大學工作的吳茂昆,邀請他一起
工作。12月14日,吳茂昆小組通過替換成分,在鍶鑭銅氧中發現了39K的超導轉變。到1
2
月的第三周,朱經武領導的休斯頓小組在高壓下又將鋇鑭銅氧的起始臨界轉變溫度提高到
了52.5K,並再次觀察到了70K超導的跡象。[24]關於這一新的結果的論文,於12月30日
寄到了《科學》雜誌。[25]與此同時,貝爾實驗室的卡瓦(R. J. Cava)等人也進展迅速
地在鍶鑭銅氧中發現了36K的超導轉變,並在29日將論文寄到了《物理評論快報》。[26
]
雖然朱經武等人的第一篇論文到達《物理評論快報》的時間要早了兩個星期,但由於被要
求修改等的拖延,直到1月份才與卡瓦等人的論文相繼發表在同一期雜誌上,但這也給了
他們以機會,能夠在1月6日添加的附註中,提到了對70K超導跡象的觀察和吳茂昆小組對
鍶鑭銅氧超導性的發現。12月30日,在休斯頓的新聞發布會上,朱經武總結了前段的工作
,也簡要提到了對70K跡象的觀察。[27]12月31日,在美國的報刊中,《紐約時報》首
次報道了休斯頓大學和貝爾實驗室在高溫超導研究方面的最新進展,包括70K的可能。
[28]
中國方面的工作這段時間相對慢了一些,但也很快地跟了上來。到12月20日左右,趙
忠賢等人也已在鍶鑭銅氧中實現了起始溫度為48.6K的超導轉變,並在鋇鑭銅氧中看到了
70K的超導跡象,遺憾的是70K的超導跡象也是在熱循環之後便消失而無法重複了。正是
因為有了這個70K的跡象,所以他們並沒有象常規那樣地接着馬上就寫文章和做結構分析
,而是全力地試圖重複70K的超導。[29]直到1987年1月17日,他們有關鋇鑭銅氧46.3K
和鍶鑭銅氧48.6K起始超導轉變的研究論文才送交到《科學通報》。[30]但在12月27日,
《人民日報》就報道了發現70K超導體的消息。[31]
三、躍上液氮溫區
在上面提到的工作中,除了貝德諾茲和繆勒的第一篇論文之外,其他工作的正式發表
都是在1987年1月以後,但由於在會議上的宣布和新聞媒介的報道,發現高溫超導體的消
息早已傳遍世界。眾多科學家都已投身到研究中來,並向着更高的目標,即做出液氮溫區
超導體而奮鬥。競爭已趨於白熱化。
此時,朱經武小組的工作仍處於領先地位。他們通過前段的高壓研究,認識到應替換
其他的元素,以及試做單晶,但一時又沒有成功。於是,朱經武認為:“我們看看舊的日
期,好早就已經看到有70K的跡象,而且70K跡象產生時往往在多相的樣品中……所以我
們決定找一個方法做一個樣品,使得它經過熱處理之後裡面有一個不同成分的分布。如果
我們運氣好就可以看到高溫。所以就特別做了一個樣品,還是一個鑭鋇銅氧的樣品,然後
我們就看到了高溫。這一個我記得很清楚,是元月12日。”[32]只是在第二天再測量時,
結果又完全消失了。但就是在12日,朱經武還是正式提交了一份關於許多氧化物,包括釔
鋇銅氧在內的超導專利申請,儘管此時,其中許多物質還並未成功地做成穩定的超導體。
作為朱經武的合作者,阿拉巴馬大學的吳茂昆等人也在忙於新材料的研究。1月17日
,
吳茂昆手下的研究生阿斯伯恩(J. Ashburn)在一份家庭作業的背面草草地做了一項計算
,在作了若干不同元素對晶格結構和臨界溫度的影響的假定後,他的計算預言釔鋇銅氧將
是最佳的超導體候選者。但當時他們手頭沒有現成的釔,於是吳茂昆便去其他部門借了一
些來。1月28日釔鋇銅氧樣品按計算的比例被合成。[33]1月29日下午,測量開始,在新合
成的釔鋇銅氧樣品中,居然發現了起始轉變溫度達90K左右的超導電性(不過人們後來認
識到這種超導體的組分與原初的計算預言並不一致)。吳茂昆立即通過電話將這一消息告
訴了在休斯頓的朱經武。到這天晚上時,阿斯伯恩又合成了更多的材料,其測量結果要更
加理想。轉天,1月30日,吳茂昆和阿斯伯恩便帶着他們的樣品飛抵休斯頓,以便用那裡
更精密的設備來重複檢驗這一結果。[34]在休斯頓,這一結果果然被證實,又經改變製備
條件的進一步努力,2月5日,朱經武便將兩篇有關的研究論文寄往《物理評論快報》,分
別報道了在常壓和高壓下釔鋇銅氧的高溫超導電性。[35]這就是人們對液氮溫區超導體的
首次發現!
2月16日,在休斯頓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在發布會上,朱經武宣布了發現液氮溫區超
導體的重要消息,但沒有公布新超導體的成分,並解釋說,細節要到3月2日《物理評論快
報》上的文章正式發表時才能公開。[36]但出乎朱經武預料的是,未經他同意,休斯頓大
學理學院的院長溫斯坦(R. Weinstein)將這一秘密泄露給了當地報紙的記者。當天,在
當地《休斯頓紀事報》的報道中,也將新超導體的成分泄露了出去。[37]但幸運的是,幾
乎沒有什麼物理學家注意到這份地方報紙上的報道。
就在前後幾乎同時,在2月18-19日於日本伊東市舉行的一次討論氧化物超導體的會
議上,鹿見島誠一宣布說,他在東京大學的同事水上忍領導的小組已發現了一種臨界溫度
高達80K的新超導體。 [38]但這種超導體的成分並未公布。實際上,這就是他們獨立於
朱經武等人發現的在液氮溫區之上的釔鋇銅氧超導體。他們的論文於2月23日寄到了《日
本應用物理》雜誌,並於4月份才發表。[39]總的來說,除了北澤宏一在MRS會議上的
宣布之外,日本科學家的工作大多是在日本國內宣布的,而且其論文又正式發表得較晚,
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外界對日本工作的了解。
在中國方面,由於1986年12月底在鋇鑭銅氧中發現了70K的超導跡象,趙忠賢等人主
要集中精力於重複這一結果,儘管當時所里搞理論的人和一些年輕人提出了摻雜和替換元
素的設想,但由於工作條件太差,燒樣品的爐子不夠,低溫測量也困難,便拖延了一些時
間。[40]大約到1987年1月底,趙忠賢等人開始懷疑雜質的問題。因為當時做有70K跡象
的樣品時所用的原料竟是從倉庫中找來的1956年公私合營工廠生產的,含有較多雜質。而
後來用較純原料做出的樣品,轉變溫度全在30K左右。於是他們堅持在多相材料中尋找,
並替換其他成分。他們在與國內外同行的交流中也曾就這些想法交換了意見。當組裡有人
從《美國之 音》中聽到了朱經武在2月16日(美國時間)新聞發布會上宣布發現90K超
導體的消息時,趙忠賢等人反而覺得減輕了壓力,因為這證明他們正在做的工作是有道理
的。當然,這裡也有遺憾。[41]終於,2月19日,他們在釔鋇銅氧中發現了起始溫度高於
100K,中點溫度為92.8K的超導轉變。與以前不同,這一次,他們迅速地在第二天就將
論文寫成並寄出,並辦理申請專利。《科學通報》於2月21日收到論文,[42]但專利申請
卻沒有成功,因國外已申請在先了。
中國科學家此時的另一項明智決定是,在2月24日召開了新聞發布會,正式公布了趙
忠賢等人的成果和新超導體的成分。2月25日的《人民日報》頭版刊登了這一消息。[43]
這是首次對液氮溫區超導體成分的正式公布。
大約與此同時,刊有朱經武等人論文的3月2日號的《物理評論快報》也提前在2月25
日就為美國東海岸的許多實驗室所得到。在此情況下,2月26日下午,朱經武在美國西海
岸的加洲大學聖巴巴拉分校也宣布了新超導體的成分。[44]儘管如此,包括考慮到在《休
斯頓紀事報》上刊載的非正式消息,在世界範圍內,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還是《人民日
報》的報道。例如,正是在聽到《人民日報》報道的消息後,美國貝爾通訊實驗室的化學
家特拉斯康(J-M. Tarascon)才想起自己早在1月3日就曾製備了5塊釔鋇銅氧樣品而從
未對之做超導測試,此時,只經幾個小時的測試,便發現其中竟有兩塊是超導的!有關的
論文被趕在2月27日(周五,美國的周末)前送往《物理評論快報》編輯部,雖然信使沒
能在下午5點關門前趕至,但他還是設法吸引了一位遲走的工作人員的注意,終於在論文
上蓋上了2月27日收到的印跡,從而創下的論文送交速度的一項新紀錄。[45]
當然,在第一種液氮溫區超導體發現的激勵下,更多的科學家隨後又陸續發現了許多
其他的液氮溫區超導體,超導臨界轉變溫度不斷得到提高,對高溫超導體的基礎研究和應
用研究也不斷深入,但限於篇篇幅,這就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之內了。
四、競爭中的幾個問題
在如前所述的這段時間中,世界範圍內探索高溫超導體的競爭的激烈程度,是科學史
中罕見的。這裡不僅在意識上有對諾貝爾獎之類榮譽的競爭,更有潛在的巨大商業價值的
誘惑,競爭名次和優先權的時間標度,甚至是以小時來計算的,而且已不是象通常那樣按
論文發表的日期先後,各種大眾媒介亦成了重要的傳播手段。同時,在此特殊時期的科研
競爭中,也出現了一些較有爭議、值得進行科學社會學家研究並且在科學史的敘述中所無
法迴避的問題。這裡,擇其重要者作簡要討論如下。
首先是兩個在《科學》雜誌上都曾有過討論的問題:一涉及朱經武在遞交論文中對符
號使用,[46]另一涉及公眾在榮譽上對工作參予者的承認。[47]
當釔鋇銅氧液氮溫區超導體剛剛被發現時,朱經武馬上就與《物理評論快報》編輯部
聯繫協商。為了防止泄密,他先是提出是否可不經評審而發表,在這一要求被否定後,又
提出是否可在論文中用星號來代替關鍵的化學信息,到排字前再補上正確的公式,這一要
求又被再次否定了。最後達成的協議是,由作者和編輯共同認可(而不是象通常那樣對作
者保密)的兩位評審人來評審。當然,朱經武堅持在論文正式發表前,論文中的信息絕不
能泄露出去。[48]論文由秘書打印好後,用快遞分別向編輯部和評審人寄出,於6日便寄
到收件人手中。四天之內,兩篇論文就通過了評審並付排。除了再由朱經武保留一份之外
,組中的其他人都沒有看到論文。不過,這兩篇論文中數十處代表元素釔的符號Y卻被打
印成了元素鐿的符號Yb,表示組分的數字係數1也被打印成了4 。但不出幾日,果然有
信息被泄露了出去,關於鐿的傳言四處傳播。關於打印錯誤是怎樣發現的,有不同版本的
說法,但共同的是,直到2月18日論文馬上就要付印前,朱經武才打電話給編輯部,說有
打字錯誤並作了更正。
由多人論及的此事,可以分幾個方面來討論。首先,這是否真是一打字錯誤?按一位
聲稱曾採訪過阿斯伯恩的作者的說法,據吳茂昆的學生阿斯伯恩的回憶,在休斯頓大學確
曾有一次由朱經武、吳茂昆和朱經武的幾位學生參加的會議,討論為防止泄密而在論文中
採用“打字錯誤”的事。[49]在訪談中向朱經武問及此事時,朱經武的回答是:“我現在
還是不想作評論。因為不管你怎麼講,人家都不相信你,人家想別的。我想以後大家會慢
慢清楚的。”[50]其次,這一消息倒底是怎樣泄露出去的?當論文在周四(2月4日)寄出
後,周末傳言就甚至已傳到了歐洲!黑曾(R. Hazen)在其書中詳細地分析了多種的可能
性,在各個環節中,至少有25人可能讀到論文,此外還有更多其他偶然泄密的可能,如編
輯部的計算機登錄系統防範也並不嚴密而有可能讓他人通過計算機聯網而得知論文題目等
等。但事情的真相至今仍是一個難以確證的謎。第三,如果“打字錯誤”是有意設計的,
那麼這種做法從科研倫理規範上應如何評價?從常規上說,有意做假當然不對,但事實是
信息確實被泄露了出去,不管是偶然的失誤還是有意的設計,符號Yb確實保護了朱經武
的利益。這可以說是向科學社會學家提出了一個兩難的問題。正如一位IBM的研究人員
所說的那樣:“坦率地講,如果我是朱經武的話,在發表之前我甚至不會將化合物寫入論
文。人就是人,象這樣的結果必定是要泄露出去的。” [51]有趣的是,與此相反,在《
休斯頓記事報》上泄露的真實成份倒沒有成為傳播廣泛的傳言。再則,雖然那些聽信傳言
轉向研究鐿的人會心懷不滿,除了浪費時間,純鐿氧化物的價格也不菲,但日後人們卻發
現,鐿鋇銅氧竟然也是液氮溫區超導體,只是當時人們(包括朱經武)沒有成功而已。
在筆者對北澤宏一作訪談時,北澤宏一提到他們在《人民日報》上讀到趙忠賢等中國
科學家發現液氮溫區超導體,成分是鐿鋇銅氧,這一消息來源使得許多日本的研究者都去
做鐿鋇銅氧。[52]為此,筆者專門再次查閱了載有這一報道的《人民日報》國內版和海外
版,發現所印內容中講的成分確係釔鋇銅氧,而非鐿鋇銅氧。故這種說法和解釋是不對的
。本文前面提到的美國科學家根據《人民日報》的報道做成釔鋇銅氧超導體的事例也證明
了這一點。
如前所述,最初的液氮溫區超導體是由朱經武的合作者、阿拉巴馬大學吳茂昆小組制
出的,但後來在傳播媒介和公眾輿論中,榮譽的光環卻集中地罩在了朱經武身上。後來,
對於吳茂昆小組工作的獨立性和朱經武在其中的作用等,又出現了不同的說法。也有人為
吳茂昆打抱不平。[53] 但事實上朱經武本人的做法並無不當之處。在發表的關於常壓下
釔鋇銅氧超導電性的論文中,他將吳茂昆小組的人員署名在休斯頓小組的人員之前,而自
己則名列最後。至於公共輿論的問題,則可視為是科學社會學中“馬太效應”的一個典型
案例。其實,在這場競爭中,類似的問題不僅於此。在日本東京大學的研究中,最初製備
鋇鑭銅氧超導體和以電阻法測出23K超導轉變的,分別是兩位本科生,但在發表的文章中
卻沒有他們的署名。筆者就此問及北澤宏一時,他講:只因為他們是本科生,如果他們是
研究生的話,我們就會將他們署名了。
朱經武的合作者之一,參與了超導體結構測定的黑曾在他回憶這場競爭的書中,針對
中國幾次獲得成果和宣布成果都是在朱經武獲得成果後不久,數次暗示有人將秘密消息傳
到中國。他特意提到在2月16日休斯頓的新聞發布會上一位姓杜的中國外交官也來出席,
並認為他可能會注意到《休斯頓紀事報》上的報道。黑曾在書中還提到,有證據表明在休
斯頓大學物理系中有工業間諜存在。但在訪談中,朱經武則表示不願談及這個問題。
在筆者對趙忠賢的訪談中,趙忠賢談到,在做釔鋇銅氧的過程中,他們是在探索的工
作中認識到象雜質和多相等的作用,從而獨立地發現了釔鋇銅氧超導體。“如果我們在開
始的時候,在對外交往中,不是那麼缺少經驗,不是那麼天真,如果我們的實驗條件再稍
稍好那麼一點的話,那就會是由我們發現,而不僅僅是‘獨立’發現液氮溫區(1-2-
3)超導體了,因為我們最早認識到繆勒的工作的意義,和雜質的作用。”[54]
最後,貝德諾茲和繆勒因其重要發現僅僅在一年後便獲得了1987年度的諾貝爾物理獎
。按照一種說法,其他人未能獲獎是因其發現的宣布均在1987年1月31日的提名截止日期
之後。[55]無論如何,評獎委員會的這種抉擇畢竟免除了眾多可能的爭議。當然,對於未
來高溫超導體的研究者們來說,諾貝爾獎的大門仍敞開着。
[1] 本工作得到了美國“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Committee on Scholarly Communacati
o
n with China)的資助,使筆者得以在美國作為期半年的相關訪問研究期間完成了本文的
大部分工作,本工作亦得到了美國物理學會下屬的物理學史中心(Center for History o
f Physics, AIP)的部分資助。本文寫作得到了Lawrence Badash教授的指導和王作躍博士
的幫助。趙忠賢教授、田中昭二教授、北澤宏一教授和朱經武教授在百忙中接受了筆者的
訪談。另有一位不知名的新加坡朋友熱心寄贈了有關資料。在此作者特致謝意。
[2] 如:P. F. Dahl, Superconductivity: Its Historical Roots and Development
f
rom Mercury to the Ceramic Oxides, AIP, 1992, pp.294-303; 又如:劉兵、章立源
著,《超導物理學發展簡史》,陝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 pp.127-123.
[3] J.G. 貝德諾茲,K.A. 米勒,鈣鈦礦型氧化物--實現高溫超導的新途徑(諾貝爾
物理學獎演講,1987),高學賢譯,《自然科學年鑑(1987)》,上海翻譯出版公司
,1990年,pp.4.1-4..17.
[4] 按照Hazen的說法(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
9
88, p.xxvii),得此確切結果的日期為1986年1月27日。(由於各地時差及日期
的不同,本文中所用日期均指事件發生地的日期。)
[5] J. G. Bednorz and K. A. Müller, Possible high Tc Superconductivity in th
e
Ba-La-Cu-O system, Z. Phys. 64B, (1987) 189-193.
[6] B. Schechter, The Path of No Resistance: The Revolution in Superconductiv
i
ty, Simon and Schuster, 1989, P.83.
[7] J. G. Bednorz, et al, Susceptibility Measurement Support High Tc Supercon
d
uctivity in the Ba-La-Cu-O system, Europhys. Lett., (1987) 379-382.
[8] B. Schechter, The Path of No Resistance: The Revolution in Superconductiv
i
ty, Simon and Schuster, 1989, p.83.
[9] K.A. Müller and J.G. Bednorz, The Discovery of a Class of High-Temperatu
r
e Superconductors, Science, 237 (1987) 1133-1139.
[10] 1994年5月19日筆者對趙忠賢的訪談。
[11] 趙忠賢1987年在第三次世界科學院物理學獎獲獎儀式上的發言。
[12] 1994年1月5日筆者對北澤宏一的訪談。
[13] K. Kitazawa,The First 5 Years of the High Temperature Superconductivity
: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US and Japan, in Japanese/American Technolo
g
ical Innovation, ed. by W.D. Kingery, Elsevier, 1991, pp.119-127.
[14] Interview with Koichi Kitazawa, Supercurrents, March, 1989, pp.13-29.
[15] 1993年1月4日筆者對田中昭二的訪談。
[16] S. Uchida, et al, High Tc Superconductivity of La-Ba-Cu Oxides, Japanese
Journal of Appled Physics, 26 (1987) L1-L2.
[17] K. Kitazawa,The First 5 Years of the High Temperature Superconductivity
: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US and Japan, in Japanese/American Technolo
g
ical Innovation, ed. by W.D. Kingery,Elsevier, 1991, pp.119-127.
[18] K. Kishio, et al, New High Temperature Superconducting Oxides, (La1-x S
r
x )2 CuO4-δ and (La1-x Cax )2 CuO4-δ , Chemistry Letters, (1987), pp.429-43
2
.
[19]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19-23.
[20] 1994年3月15日筆者對朱經武的電話訪談。
[21] 1994年1月5日筆者對北澤宏一的訪談。
[22] 1993年1月4日筆者對田中昭二的訪談。
[23] C. W. Chu, et al, Evidence for Superconductivity above 40K in the La-Ba-
C
u-O Compound System, Phys. Rev. Lett., 58 (1987) 405-407.
[24]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p.43-44.
[25] C.W. Chu, et al, Superconductivity at 52.5K in the Lanthanum-Barium-Copp
e
r-Oxide system, Science, 235 (1987) 567-569.
[26] R. J. Cava, et al, Bulk Superconductivity at 36K in La1.8 Sr0.2 CuO4 , P
h
ys. Rev. Lett., 58 (1987) 408-410.
[27]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19-23.
[28] W. Sullivan, 2 Groups Report a Breakthrough in Field of Electrical Condu
c
tivity, New York Times, Dec. 31, 1986.
[29] 1994年5月19日筆者對趙忠賢的訪談。
[30] 趙忠賢等,Sr(Ba)-La-Cu氧化物的高臨界溫度超導電性,《科學通報》,32 (1987
)
177-179.
[31] 張繼民等,我發現迄今世界轉變溫度最高超導體,《人民日報》,1986年12月26日
。
[32] 1994年3月15日筆者對朱經武的電話訪談。
[33] R. Pool, Superconductor Credits Bypass Alabama, Science, 241 (1988) 655-
6
57.
[34] B. Schechter, The Path of No Resistance: The Revolution in Superconducti
v
ity, Simon and Schuster, 1989; p.83. p.92-93. B. Schechter, The Path of No Re
s
istance: The Revolution in Superconductivity, Simon and Schuster, 1989; pp..9
2
-93.
[35] M.K. Wu, et al, Superconductivity at 93K in a New Mixed-Phase Y-Ba-Cu-O
Compound System at Ambient Pressure, Phys. Rev. Lett., 58 (1987) 908-910; P.H
.
Hor, et al, High-Pressure Study of the New Y-Ba-Cu-O Superconducting Compou
n
d System, Phys. Rev. Lett., 58 (1987) 911-912.
[36]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70.
[37] C. Byars, Discovery May Earn Billions, Nobel for UH, Houston Chronicle,
F
eb. 16, 1987.
[38] S. Tanaka, Research on High-Tc Superconductivity in Japan, Physics Today
,
December, (1987), 53-57.
[39] S. Kikami, et al, High Transition Temperature Superconductor:Y-Ba-Cu Oxi
d
e, Japanese Journal of Applied Physics, 26 (1987) L314-L315.
[40] 1994年5月21日趙忠賢給筆者的信。
[41] 1994年9月14日筆者對趙忠賢的訪談。
[42] 趙忠賢等,Ba-Y-Cu氧化物液氮溫區的超導電性,《科學通報》,32 (1987) 412-4
1
4.
[43] 我國超導體研究又獲重大突破,發現絕對溫度百度以上超導體,《人民日報》,19
8
7年2月25日。
[44]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19-23. P.
7
3.
[45]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19-23. P.
7
3.
[46] G. Kolata, Yb or Not Yb? That Is the Question, Science, 236 (1987) 663-6
6
4.
[47] R. Pool, Superconductor Credits Bypass Alabama, Science, 241 (1988) 655-
6
57.
[48] B. Schechter, The Path of No Resistance: The Revolution in Superconducti
v
ity, Simon and Schuster, 1989; P.98.
[49] B. Schechter, The Path of No Resistance: The Revolution in Superconducti
v
ity, Simon and Schuster, 1989; P.98.
[50] 1994年3月15日筆者對朱經武的電話訪談。
[51] G. Kolata, Yb or Not Yb? That Is the Question, Science, 236 (1987) 663-6
6
4.
[52] 1994年1月5日筆者對北澤宏一的訪談。
[53] R. Pool, Superconductor Credits Bypass Alabama, Science, 241 (1988) 655-
6
57.
[54] 1994年9月14日筆者對趙忠賢的訪談。
[55] R. M. Hazen, Superconductors: The Breakthrough, Unwin, 1988, P.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