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来自大山的报告
虽然在漫长的时日里,距离遥远的贫困一直都成为都市人的牵挂,但毕竟过于抽象。贫困是一种具体的生存,但贫困绝不是一种生存的全部内容。这是我们编辑部踏上全国贫困县——三都的土地之后最深的感受。
活着,是唯一的生存目的
这里贫困的痕迹随处可见。一年四季没有青菜,掀开一家家锅盖都是玉米和着豆类搅拌在一起的粥,能吃到白饭就盐巴已经是不错的人家了。能有一张床的家里算是条件优越,阴暗、潮湿的屋角下铺垫点稻草便是床,家里最醒目的陈设恐怕是炉灶,炊烟袅袅时,提醒你这里还有人的有生气。没有书桌的概念,问及小孩学习在哪里,竟是一脸茫然。满目荒凉,满眼山路,连大气里都弥漫着贫穷的气息。
来到大河乡莫波的家,屋子里,祖孙三代正为莫波的升学问题紧锁愁眉。莫波是大河初中的尖子生,幸运地考上了三都县最好的高中——民族中学,但他却上不起。
莫波的爷爷石雕般地吧嗒着一锅水烟,那是久历苍桑之后特有的一种木然。他告诉我们,木楼是在他的爷爷手里盖起的。这就是说,在百年四代的勤苦人生中,他们所有的蓄积都不曾为这座古老的木楼增加任何内容。
为了活下去而活着,今年的辛劳只是为了明年的肚腹。在过去的年代中,我们曾经把这种生活观念批评为资产阶级的“猪栏哲学”,但实际上,在与资产阶级相距甚远的贫困者那里,这才是一种更为普遍也更为无奈的生命哲学。
莫波的升学问题显然超出了生存的范畴,于是就成为一个家庭无法承受的负荷。在三都县,这样的家庭比比皆是。一般来说,初中的尖子生大都报考了中师,原因是上中师可以免除学费还可以提前就业。所以能上高中的学生真是凤毛麟角了。莫波是倔犟的,他放弃了中师的志愿,想上大学。他说:“我宁可考上大学不去上,也不愿不考就回家。将来外出打工,我可以拿着录取通知书告诉别人,我不是考不上,我是上不起。”
我们无言地面对着这个无奈的家庭,民中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着一学期需交纳的费用是450元,一年不足千元的费用就这样羁拌着一个倔犟的男孩走向他的前程。如果这线希望也不幸被扼杀,这座木楼将会演绎出与上一代相似的生命故事。
最有文化的“牛”
那是一座让我们在日后的时日中永远都无法忘怀的“特殊学校”。
三纳小学设在一座民居一楼的牛棚中。右边,几块破木板围起的圈中,横卧着三头猪,在夏日的空气中,把一股刺鼻的臊臭散布到整个屋子中。有猪圈边,拴着一头牛,因不堪蚊蝇骚扰,不耐烦地甩动着粗大的尾巴。
右边就是学校。在刻意清理出的大约15平方米的面积中,一个叫曹天秀的教师给她的30多个学生在这里上课。
曹老师说,中纳村原来的学校1992年就倒塌了,这座“牛棚学校”已办了16个年头了,那座倒塌了的学校3年前就开始集资修缮,但最终又因缺钱停工了。
牛棚中有两个年级在上课。上一年级的课时,需要二年级的学生转身向后复习;上二年级的课时,需要一年级的学生转身向后。我们来时,学校放假了,黑板上留下曹老师最后一节课的题目:哪座房子最漂亮?
那头牛木然地看着我们这些陌生的来访者,曹老师打趣地说:“这头牛,应该是三都县受教育程度最高的牛了。”
我们曾面对着无数个低矮、歪斜的木楼学校沉思,一个学校服务上千户人家,一户人家几十元钱不就可以让学校变个样子吗?但是,当我们看到比学校更破旧、更歪斜的木楼,当我们看到比学校更精确、更艰难地算计着生计的人家时,我们理解了这份艰难。
三都县去年的农民人均收入是1156元,人均占有粮食是326公斤。但是,县委的领导私下却告诉我们,这两个数字的依据,是国家规定贫困地区越过温饱线的标准(农民人均收入1150元,农民人均占有粮食325公斤)。三都县在计算农民人均收入时的精确,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除了包括农民的口粮,还包括了家里饲养的牲畜鸡鸭,包括了开荒种出的杂粮,甚至地里成垛堆起的稻草,都要每100公斤折算10元钱。这就意味着,在这个统计数字背后,许多农家的现金收入实际等于零。
比物质更贫困的精神的匮乏
乡干部带我们来到一座破屋子前,这座屋子只有普通民房的一半大,房顶覆盖着蓬乱的茅草,歪斜的房体牵拽着四周细脚伶仃的木柱,仿佛听到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房主名叫李老牛。
李老牛外出找生计去了,妻子一个人在家睡觉,问她粮食够吃吗,她指了指身旁还未椿成米的两把稻草。乡干部说,李老牛是乡里出名的懒汉,年年预售青苗度日,明年的稻谷早已换作了昨日的洒肉。每年收割时,别人拿镰入田,他只是提杆秤大摇大摆来到田埂上,看着债主们争先恐后将稻子收割一空后,他像个大老板一样用秤分割一下,就袖手回家了。几年前,国家林业部在黔南州挂职的一位干部来到羊福乡,因这座破屋子生出恻隐之心,塞给李老牛200元钱,嘱咐他买稻种下田。这位干部在村里转了一圈,回乡的路上,就遇上了提酒携肉,兴冲冲往回赶的李老牛。
在另一个孩子的家里,我们只见到了他的父亲,一个靠木棍支撑才能勉强行走的中年男人,孩子出去打零工了,以积攒开学后要交的学费。这家睡在稻草上、全部家产合起来不到1元钱的家里有4个孩子,生活条件极差,但他们却拼命多生。第4个孩子是在他施行绝育的术之手又生的,有人告诉他手术失败。一旁的村人说他施行节育了,但他老婆整天在山上乱窜,就又怀上了。边上的人都笑了,那个丈夫也跟着嘿嘿地笑,像听别人的故事。
这真是一种悲哀,过度的贫穷在吞噬文明的同时连起码的尊严也一并吞噬掉了。
可怕的还不是贫困,可怕的是安于贫困,安于贫困培养出的那种生活惯性。在三都的日子里,我们走访了几十户人家,有一半以上都是从床铺上喊醒主人。羊福乡的乡长告诉我们,他测算过,一年中的田间劳作时间加起来最多只有4个月。那么在8个月的时间内,有多少人有床铺上消磨他们的生命时光呢?
大自然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在三都县采访的日子里,感受最深的就是这里的道路了。
从都江镇到羊福乡,12公里的道路是去年才修成通车的,乘吉普车去,要颠簸3个多小时。县里的司机戏谑地说这是“胆大的司机拉不要命的乘客。”
羊福乡有大片原始森林,但就是因为不通路,大片本来可用于发展的资料变成了廉价的生活资源。建房要砍树,烧柴要砍树,做棺木也要砍树。羊福乡的党委书记指着一株参天古杉告诉我们:“这棵杉树可以做四副棺木,至少可以买4000元钱。”
勤苦人生的盛葬厚殓,原本是一件不必大加指责的事,但做棺材毕竟不是一份资源的最好去处。
羊福乡流传着许多关于路的故事。几年前,一位外地才干来羊福执教,校长派他去家访,已到晚上了,还未见神采奕奕的老师回来。校长提着马灯沿途去找,原来,这位教师在一座用整株杉木搭成的独木桥上吓晕了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整在独木桥上趴了一整天。独木桥下是几十丈高的深渊。就是这座桥把现代文明留在了山外。山里人从小学会过独木桥,可以下山背盐粑,山外人进不去。我们也算是通路以后先行的访客,所以我们发现一河之隔,孩子的反映却截然不同,大河这边的孩子可以和你对话,为你唱歌,那边的孩子见了人就跑,两条小腿奇快无比。
三都需要道路、需要学校;三都需要通电、需要通讯,但实际上,三都的未来发展,却必须依赖三都的土地上自己成长起来的发展项目。恰恰在这个问题上,贫困地区面对着一个走不出的怪圈:要上发展项目,缺乏必要的基础设施条件;要进行基础建设,又缺乏自有资金。三都县的计委主任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三都县有都柳江穿境而过,江水的自然落差非常适宜发展水电项目,县里打报告上去,人家说:“你们又没有什么企业,上电站干嘛?”然后,县里又赶快申报工业项目,人家又说:“你们连电都保障不了,上什么工业项目。”
我想起了美国著名作家约瑟夫·海勒“黑色幽默”经典之作《第二十二条军规》,那个荒诞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实际上是一个“具有椭圆形精确”的怪圈,原本廉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三都的贫困处境,本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三都的贫困处境,本来也就是大自然的阴谋。
显然,这不是任何一个贫困地区能靠自我力量挣脱出来的怪圈,他们需要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