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川端康成的起跑线
常听人说教,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云云,那么,川端康成是孤儿,按说人生先就输了。
川端出生在大阪,但具体地点,他七十岁时回忆:只知道是天满的天神附近,好像在淀川边上。生于1899年,二岁时父亲去世,翌年母亲去世。比他大四岁的姐姐寄养亲戚家,小康成由祖父母抚育。七岁时祖母去世。小学入学典礼是他有生以来初次在众人前露脸。因为怕上学,早上祖父不打开窗板,来叫他一起上学的孩子们投石头,窗板作响,他屏息不出声。十岁时姐姐去世,十五岁时相依为命的祖父去世——“祖父一死,十六岁的我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没有了家。”
川端康成
经常参加葬礼,连几无关联的亲戚葬礼也得去参加,表兄开玩笑,说他是“葬礼的名人”。后来川端写了《葬礼的名人》,说“二十二岁的暑假,不到三十天参加了三次葬礼。每次都穿上先父的罗缎外套和裙裤,还有白布袜,手持念珠。”三岁至十八岁生活在大阪府的茨木,2018年该市筹资,用《葬礼的名人》《十六岁的日记》《一只胳膊》等作品混编了一部电影,叫《葬礼的名人》。
祖父卧病,他用心照料,并记了十几天日记。二十七岁那年在亲戚家的仓库里发现了这本日记,抄录发表,名为《十六岁的日记》。本人说,只订正了字句之误,是唯一的真率自传,可贵的纪录,但好些文艺评论家不予采信,认为川端实施了小说性加工。“一身白衣送走了祖父,我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也离开有童年眷恋之香的故乡,受流浪生活之苦。”这是川端康成的处女作,也就是说,护理祖父时他就站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不,已经起跑了;一路跑下去,七十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小学时川端想要当画家,中学以后又志向小说。他说:“乡下小镇书店进的文学书,比较好的我几乎一本不漏过。攒书钱和祖父一起吃苦。祖父死后留下的欠债里也有我的书钱,作为中学生那可是惊人的数目。”抓到什么读什么,不明白意思,好像唱没有意思的歌,然而“歌的曲调如今仍回荡在我写东西时的心里,我不能不听从那歌声”。少年时代的阅读深深地影响一代文豪的文章。
从茨木进东京,“读一高寄宿,一、二年级时特别厌恶,因为和中学五年级的宿舍不一样。而且净担心我幼年时代留下的精神疾病,受不了自怜之念和自厌之念,就去了伊豆。”一高是旧制官办高中之一,三年制,全国有八所;当时中学为五年。川端也这样说过:“二十岁的我,一次次严厉地反省自己的性格因孤儿根性而扭曲,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忧郁,去伊豆旅行了一趟。”正是这趟出游,遇见江湖艺人,日后创作了名作《伊豆舞女》。
二十一岁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系英文科,发表了短篇小说《招魂祭一景》,得到文坛重镇菊池宽的赏识和关照,引来商业杂志约稿,但第一学年连一个学分也没拿到。川端康成是孤儿,但不写孤儿文学,像《雾都孤儿》那样的。似乎写孤儿文学的作家都不是孤儿,例如英国作家狄更斯。美国作家霍桑随寡母寄身外公家,可算是半个孤儿。在18世纪的英国,孤儿是严重的社会问题,也受到文学的关注,例如1749年出版的《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儿童文学更常以孤儿为故事主人公,例如加拿大的《绿山墙的安妮》、美国的《秘密花园》和《长腿叔叔》,以及英国的《哈利·波特》。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主人公被姨妈收养,我国《红楼梦》的林黛玉也算是孤儿寄人篱下。关于孤儿,川端这么看:“少年时代我也把父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用甜美的眼泪来悲伤‘孤儿的悲哀’,写信给男或女的朋友倾诉。但不久就自问,与其说一点也没明白孤儿的悲哀为何物,不如说不可能明白。双亲活着的话这样,因为死了所以这样,要弄清这两件事才是孤儿之悲,但事实上死了,所以活着又如何只有天知道。假如活着,也未必没有更不幸的事。那么,为了连容貌都不知道的父母的死而流下甜美的泪就是幼稚的感伤游戏。”
从孤儿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还有比川端康成的一生更励志的么?人生处处有起跑线,问题在于能否跑起来。既然有起跑线,也该有确实的终点。他最后自杀,那意思好像是我的人生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