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数学系教授陈金次专访著名数学家丘成桐 (cont.) |
送交者: zdzd 2002年04月26日17:59:39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
社会风气
丘:其实整个社会的风气要改不太容易,很多时候自己容易讲,真的要讲起来很难做得到。我有时候跟朋友讲你赚了很多钱,到了一个地步以后,是不是觉得很快乐。我看是不见得,我有些朋友在香港,他们很有钱,他们有的本来家里有钱,有的自己赚的,他们倒是觉得有点空虚。我觉得我们在学术上学问做得好的话,社会在物质上不会亏待我们,做一名教授,不论在美国或台湾生活上都没有什么问题,要说奢侈是办不到,但至少小康之家是可以做到。可是在内心上相当的满足,可说有相当愉快的生活,只要学问上做得好的时候,受到人家的尊重,就对自己有很大的满足感。就像去钓鱼一样,钓得很高兴,有时候你在那边坐得很久,才钓到一条,你觉得很满足。这跟做学问是一样的,在那边坐很久,想了老半天,才想通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很满足,这种满足的想法跟赚钱不大相同,刚赚到钱的时候觉得很高兴,就是不能够持久。 对一般年轻人、大学生来讲,问题是你以后想做什么事,做到什么地方。假如你觉得很有钱是一种满足的话,当然肯定要去做生意。不过有钱也不见得能心满意足,反而做学问做得好的话会觉得心满意足。我觉得赚钱能对社会有点贡献也很好,也不一定勉强。问题是赚钱或做其它的工作,这是你想要的。我是觉得很多年轻的大学生,对学问有很大的兴趣,数学也做得很好,大学毕业后去念工或商,就是为了要赚钱。他本来对数学的兴趣很大,可是宁愿挑其它的学科,因为赚钱很多。
丘:我觉得倒是很多人以为是这样子,因为做学问谁晓得以后自己能够做得多好。其实在我来看,基本上有能力念数学的大学生,只要他脑筋不错,同时用功有一定的程度,念书的方法对的话,不会太久就能够做得到。
丘:我很难讲。因为前些时候是为钓鱼台而钓鱼台,慢慢地演变,因为刚好中共进联合国,过了一年慢慢变质了,整个事情变得政治性浓厚得多了,我就不愿意再参加了。当时主要是为了爱国的事情,我去参加了,以后慢慢有些人引进,分成左派、右派这些东西,我觉得这些是很无聊的事情,我不愿再跟这些有任何的关系。 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不可能把脑袋分两个地方同时做事,学问真的要做得好的话,要「朝思梦想」,可是如果朝思梦想有一半的功夫在政治上,我想这是基本上做不到的。政治的活动跟赚钱的活动一样,你想静下来,人家不见得想让你静下来。譬如你今天想坐下来做问题,中午接到电话,要你去见某某大使,在这个情形下,你看这个事情看得重要,某某大使来了,对你的政冶活动有很大的帮助,你不可能不想它。你明明在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你即使不参加也得花了功夫去想这个事情。所以就受到了影响,受到了影响就很难做下去了。
意识形态
丘:刚开始投进去是爱国。慢慢变了,不念书以后就下沉了。反正我不念书,因为搞政治,很多人是这样子。很多人愈搞愈深,半年以后做学问的态度就不同了。做研究很难断,断了以后,要更新再回去得花点工夫。可是有些人反正是认为为了伟大的事业,我学问不做了,我愿意牺牲。这是托辞,我想。 陈:我记得在 Stanford 有一个中国同学很不错,他念 OR,毕业了。他告诉我说,学问是个无底洞,于革命无补。他脑子这么想的时侯,根本没办法跟他谈学问。很多中国的年轻人就这样子让他年轻的岁月消失掉。 丘:你刚才讲的有一点我不大同意。你讲经济跟整个中国无关。其实经济跟中国有很大的关系,这是分不开的。 陈:经济当然重要,科学、民主当然也重要。但意识形态隐藏在背后。譬如现在在台湾,不能说经济不好,台湾现在也是存在意识形态的问题:我跟你之间没办法讲话,表面争的是一套东西,背后的问题就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你怎么做,我都不高兴。 丘:中国人的问题是中国人不合作,中国人其实个别来讲,做得很好,但是中国人不大愿意合作。可能是中国人从小考试的问题。一班四、五十个同学,排名一、二、三、四……,我总是希望排第一。 陈:日本人考试考得比我们还厉害。 丘:我不大懂,可能还有其它的因素在里面。中国人希望考第一,希望别人比他差。所以明明自己懂的东西也不愿意告诉其它的人,有点奇怪。我想台湾也是一样,希望对方不懂,我就可以自动第一。美国人有一个好处,你做得好,我佩服你,就是比较崇拜英雄。中国人不崇拜英雄,希望打倒你,用不正当的手法打倒你,所以中国人很难 Communicate,因为他不大希望你出名。这些我想跟从小的教育有关,跟排名的观念有关。美国考学生,考多少就分A、B、C、D,我想这是有好处的。 中国意识形态最大的毛病就是能不能做到同心协力。这是数学界的问题,我想不要讲数学界,整个中国做学问的人是不是能做到。文人相轻,自古以来如此,现在更糟糕。我想这跟教育有很大的关系。
丘:他们那时候全部回国,我们这一代做不到。 陈:你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丘:这当然跟观念有很大的关系。 陈:那时候的物质环境更差。 丘:他们那时候在美国留不下来,很多是因为这个缘故。留学生大部分都回中国,那时候的风气是这样子。现在的风气不同。 陈:据我所知,有不少留学生认为回到大陆去是丢脸。 丘:我想跟台湾从前的留学生是一样嘛!五○年代,拿个博士回来,他们也认为是丢脸。很多人出去的时候,父母希望他们留下来。从前台湾跟美国、香港差了好几年,现在就差不多,所以现在回国没有人讲丢脸了。所以经济是有很大的因素在。希望台湾慢慢改变,以后会多一点年轻人回来是有帮助的。韩国也是一样,韩国原来没有人愿意回去,南韩主要也是经济比较好了。日本人在六○年代的时候,很多留学生到美国去,七○年代初期也有。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去美国,日本数学也不错了,他们没有必要到美国去。所以我想台湾慢慢会改善,因为台湾的经济好多了。1985年我到台湾来,感觉完全不同了,当年我想很多台湾学生不见得想回国,现在就多得多,「人穷志短」。 父亲对我的影响
丘:我刚才讲初三那年我父亲去世了。以前我父亲常常教我不同的书,中国小说、历史、文学跟哲学,我很年轻时他就教我看,有的东西不懂,不过慢慢学一点。他是一名教授,我常常看到学生来家里看他、谈学问的东西,也谈些政治上的问题,但主要是谈学问的东西。我在旁边听得不少,慢慢吸收了不少他的想法。那时候小,不大懂。慢慢以后再想回去,受到影响。 陈:从你父亲那里潜移默化,你对历史至少有一个训练,这跟你在美国政治运动中,你能够站得住,没有卷进去有没有关系。 丘:反而对我卷进去有影响。我总觉得中国对我是很重要的,所以对政治的问题我很关心。不卷进去嘛!因为我父亲有很多朋友和学生,我们亲眼看到他们卷进政治运动后就完全不行了。不行其实也没有关系。你眼看很多卷进去的人,讲话越来越不老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也很诚意、很诚信,学问也做得不错,很多人慢慢地愈来愈空虚。 可以来讲,我父亲做人方面对我影响很大。其实讲,我父亲是香江书院的教授,他当文史系的系主任,他是创办那学校的主要人之一。那时候的待遇很差。你听过陈济棠吧?广东的大军阀,广东省长。他的儿子是书院的校长。他们那时候是一年、一年的换聘书,他在有一年,突然不叫我父亲当系主任,请台湾派来的一个人当系主注。当时的原因是因为台湾买好陈济棠的儿子,要送他一个云南省的省长做。这是假的啦!台湾那时候不是讲反攻大陆成功,送一个什么省长、院长之类,全部是假的东西,不过很多人还是希望有这种甜头。我父亲不干,所以要辞职。当时我家受到很大的影响,因为没钱。
丘:你要觉得什么东西比较重要,你要不要坚持这些东西? 陈:现在这个时代很难,这种人很少。你父、母应该是比较属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 丘:我父亲是农村出身的,我母亲也是。当年(清朝末年)的中学教员待在乡下教很多学生的,学生有很多很出名的学者。所以我们出身基本上是没有钱的。其实我教的学生很多是农村出身的,他们的成就不错,可能是杂念比较少,不想去赚钱。赚钱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是不同的……。 陈:人生选择。 丘:有的人赚钱对国家有很大的帮助,对做学问来讲是不同的志向。 陈:这就像有的人跑得很快,有的人游泳游得很好,有的数学很有天份,这样的人受风气左右,跑去炒股票,这是一种人才的浪费,这很可惜,时代的风气常会把一个人才流失。 丘:这是这样子,我跟大陆很多数学家谈过,很多人是学问能力不错,他们很多是不大长进,不愿花那个时间。他们将时间放在拉拢做大官的人,或学问上比较有名气的人。我有时候问他,你学问其实不错,能力也不错,你将时间全部放在做学问之上,得出来的结果,跟你做学术上的政治是一样的;同时我想从学问正途出身,比你从不正当的手法出身更有意思得多了。 陈:在这地方跟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很有关系。像你说你家庭过去的历史,对你当然是有相当大的影响。假如说一个人能力很好,但是家里环境比较喜欢逢迎,从小这样,影响他做学问。 丘:其实有些人能力很好,他不需要这样。比如讲,你得的荣誉真正是靠自己的本领得到的,是不是这样你才比较高兴一点呢? 陈:其实那荣誉也不是真的荣誉,那只是一个 position,一个位置。 丘:对。 陈:荣誉是给外行人看的:你在某某大学当教授。真正内行人是不会这样看。 微分几何的展望
吕:关于微分几何的过去发展、未来展望…… 丘:展望很难讲,不过微分几何总是跟自然界的现象有关,跟物理上的很多问题有关。除了微分几何本身的问题以外,我想微分几何未来会跟 technology 的发展有关,跟空间上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举个例子来讲,最简单的问题就是所谓的 computer graphic 的问题,现在计算机为了要电传图形、照片,会牵涉到微分几何。很简单的一个问题,譬如讲,要将一个照片用最简单的方法电传到对方去,你怎么将那个照片用最简单的方法传到对方,你怎样将那照片处理,就是一个几何的问题。 其它还有很多 technology 的问题跟微分几何有关,譬如像在医院照X光,这是一个几何的问题;还有立体的断面扫描。我想工业上的很多问题也都是几何问题,这是可以想象的。现在一般微分几何学家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我想慢慢会注意到。
丘:这跟中国的政府(不管大陆或台湾)本身有多大要求有很大的关系。譬如在香港,香港大学对研究的投资不够。台湾现在慢慢有钱了,也比较稳定。香港缺乏的是稳定性,你做学问总是要稳定性,台湾假如能够对研究投资大一点的话,我想台湾慢慢会很好。 当然,台湾缺乏的是 leadership 的问题。希望年轻人能够回来,不过年轻人回来还是不太够,因为还有 leadership 的问题。假如一方面能够请比较出名的人到这边来,另一方面年轻的数学家多讨论是很重要的。台湾的数学家碰在一起讨论学问的时间总是不太够。这方面的问题能够解决的话,台湾的数学一定能够做的好。
领导阶层不能短视,应认定基础科学是一条长远的道路。
陈:是,不需要很多。 丘:其实不要讲数学,整个纯科学的投资不需要多少。 陈:物理可能……。 丘:只要不搞大的,其它的加起来也不需要很多。所以中国整个数学可以做得很好,没有什么问题。 吕:谢谢丘教授,谢谢陈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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