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 有 多 长 (三十四) |
送交者: 谭竹 2003年09月15日16:48:49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
1988年12月1日
冬天又来了,今年特别冷,山上都下雪了。我的衣服不够暖,鞋子也总是漏水,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回去,(回去他们又要骂一通,好象生病也是我的过错。)一个人躺了好几天。我煮了一锅稀饭,没有菜下,寡淡无味,也不想吃。更顾不上麻妹,它跟我一起躺着,已经有气无力的了。 今天我觉得好点儿了,就出去买菜。回来时看见邻居家的猫蹲在花台上吃一条鱼,心里还在想回去先给麻妹做吃的,它饿坏了。走到门口却发现麻妹满脸煤灰地趴在那里,一只眼睛已经烧瞎了,两只前爪也烧得黑乎乎的。天哪,有人把它按到热灰里去烧!它是怎样艰难的才爬回来的啊!我看一看那只正津津有味吃鱼的猫,意识到麻妹给它当了替罪羊。麻妹是那么的温顺老实,怎么有本事偷鱼呢!它一定是看我走了从窗口跳到院子里等我,每次我放学回来它都要到门口来接我。 那可恨的猫还在享受它的美餐,我怒气冲冲地扑过去抓它,它叨着鱼飞快地逃掉了。 想到麻妹多半活不成了,我不禁伤心地哭起来。是谁这么狠毒,为了自己一点私利就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可怜的麻妹,从来都那么信任人,却不防遭了人的毒手! 我捧着麻妹回到屋里,把它放在窝里。它还没有断气,但已经不行了,艰难地喘息着,用微弱的目光费力地看着我,充满哀求。它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我颤抖着找出铁榔头,喃喃说:“对不起麻妹,来世你做一只大老虎吧!”朝着它的头上敲了一下,它就不动了。 可怜的麻妹啊,生前跟着我没吃着几顿饱饭,临死都还是饿着肚子的,一看见它瘪瘪的肚子我就止不住落泪。它是我唯一的陪伴啊,为什么连它也要拿去?我感到空空荡荡的,仿佛一无所有了。我守着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心里的悲伤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
1988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六岁,婷儿、云雁、许琳琳在我家聚会。我做了油荼,糯米元子,还自己蒸了馒头,(其实是云雁教我做的)。 吃饱喝足了,我们就躺在床上乱聊,要婷儿老实交待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她扭扭捏捏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徐天天,对他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不介意,愿意和他竞争。我也说不上喜欢他,不过是觉得寂寞……”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徐天天对于我们故意伤害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容忍你们,是因为觉得你们可爱。现在想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我们又一个个说了希望找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婷儿要非常宠她的,许琳琳要有才华的,云雁要能给她安全感的。我呢,要一个不好不坏的,因为我虽然不喜欢十恶不赦的坏人,也很讨厌一个纯粹的好人。这样的人往往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也许是我的偏见吧。) 后来我们又抽签看谁先嫁,结果我抽了第一。这怎么可能呢,她们都有人追求,就我没有,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先。(除非我发了蛮,冲到街上去拉一个。) 晚上她们都走了,热闹了一天,蓦地静下来,愈发的冷清。怪不得林妹妹说,聚时高兴,散时伤心,不如不聚。 隔壁有家在办丧事,我却在过生日,一时有所感触,画了一幅画。无数的小圆重重叠叠地围成一个大圆圈,颜色由白、浅灰、深灰过度到黑,就好象我们从白色的降生最后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从一片黑暗之中冉冉升起新的生命。生与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1989年1月1日
昨天开了新年晚会,开到很晚,今天一个人睡了一天。傍晚起来,百无聊耐的,就上街看了场电影。 散场后走回来,街上停了电,路灯全熄了,漆黑一片。偶尔有车灯一闪而过,夹杂着一些半大小子兴奋地尖叫声。 我冷得牙齿打颤,手脚都僵了,缩着脖子哆嗦着往家走。家里也停电,我摸索着爬到床上,白天睡多了一时睡不着,睁着眼望着黑糊糊的窗外。越望越害怕,跳起来把窗关上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也不回答,仍是不停的敲。 我起来到厨房摸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藏在背后,用一只手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问某某的家是不是这里,我指了指对门,急忙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才想起有蜡烛,找出来点上,墙上鬼影绰绰的,也叫人害怕。我这是怎么啦,一个人都住了两年半了,停电也是经常的事,从来没有怕过,怎么这时候怕起来了呢? 肚子又饿了,家里只有面条,黑灯瞎火的,有点懒得做。忍了一会儿,还是起来烧水。天燃气灶打不着火,我正凑过去看,蓬的一下火着了,顿时烧着了我额前的头发。再一照镜子,眉毛也烧了一些,我差点没哭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的新年啊!
1989年2月8日
今天堂兄带着女友来拜年,他的女友剪短短的童花头,笑起来有两个酒涡,浑身香喷喷的,嘴甜得不得了,哄得一屋子人心花怒放,除了我。 妈妈一个劲夸她性格好,开朗活泼,不象我,死气沉沉,阴阳怪气。饭桌子上又一个劲地给她挟菜,好象她才是亲生女儿。她见我拉长了脸,乖巧地挟了一块鸡给我说:“妹妹多吃点,越长越漂亮!”我把它拨到桌子上,睬也不睬。堂兄见状挟起一块鱼说:“摇摇不爱吃鸡,喜欢吃鱼。” 我把那块鱼也拨到桌子上,说:“现在我不爱吃鱼了!” “摇摇,你怎么能这样?”妈妈大喝一声:“太没有礼貌了!” 堂兄劝:“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过年过节的,别不高兴。” 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孩子嘛!我也不吃了,把碗一放,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妈妈兀自在说:“你看你看,越说她越得意,脾气怪得不得了。” 我得意?从小到大我几时得意过?脾气怪才是真的,谁叫我老是不高兴来着。 堂兄跟进来,拿出一个红包,“来来,别不高兴,给你压岁钱!” “谁要你的臭钱!”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哭什么哭!”爸爸也发火了。他一发火我就不敢太任性了。 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不高兴呢。
1989年2月11日
春节真无聊,又冷,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家里老是人来客往,象个客店。大人们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然后又吃。我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呆哪儿都显得十分多余。 我在一桌麻将旁坐下来看了一会儿,那个亲戚(什么关系没弄明白)很热心地为我讲解麻将原理,说简单得很,一看就会。我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只觉索然无味,就起身走出门去。 昨天才下了雨,街上有些泥泞,天空惨白,稀稀拉拉的几个红汽球象在强颜欢笑。我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很迷惘,有一种想要堕落的欲望。如果这时候有个男人上来搭话,也许我会跟他走--无论到哪里。 走累了,我坐在一个车站歇脚,只有在这里才不显眼,别人会以为我是在等车。但是我坐得太久了,车开来又开走,我还是一动不动,引起了旁边摆摊的老太婆的注意,鬼头鬼脑地看了我几回。为了怕她来罗嗦,当下一班车来的时候,我就慢吞吞地起来上了车。 这是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好几个窗口没有玻璃,顶盖也锈得关不拢,车箱地板有很大的裂缝,可以看见下面移动的马路。整个车象要散架似的哐铛,到处都漏风,我身上的粗线大毛衣不挡风,冷得直哆嗦。这件衣服麻袋似的颜色,是晴纶的,看起来挺厚,其实一点不暖和。是我自己省下伙食费买的,自从我一个人住后妈妈就不大记得给我买衣服了。 没开多久遇到一辆车坏了,呼啦啦一下子上来许多人。顿时拥挤不堪,挤得我差点扑倒在坐着的人身上。 有一个男人紧紧地贴在我背后,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抓住座位上方的扶手,这样就象怀抱着我一样。平日我很反感谁挨我这么近,今天却没有不适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安全,也不再冷了。 堵车了,人们燥动不安,挤来挤去。他用身体竭力为我挡开人群,我立刻感觉到了,心里升起一种暖意。我微微侧过身子,更加舒适地靠着他,甚至感到,我一直都在渴望着这么一个怀抱。 车缓缓开过堵塞的地方,原来是出了车祸,有个人被撞了,地上有很大一滩血,鲜艳的红色在阴霾灰色的天空下格外触目惊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从未如此近地看到车祸现场,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开始感到冷,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时候,我感觉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环过来搂住了我的腰,头也伏了下来,脑后热热的,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不抖了。 他的手在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进了我的毛衣里,虫子似的爬上了我的胸。我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手停了下来,有几分迟疑。停了一会儿,又试探地动了一下,见我没反应,开始轻轻地揉着我的胸。 我紧张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软软的无比惬意,简直想就此倒下睡去。手大胆起来,在我身上游走,伸到我的小腹上。我感到有一股热浪从那里升起,有点头昏,有点口干舌燥…… 车开进了一个隧道,眼前一黑,他伏下来我脖子上吻了一下,更紧的贴紧我。隔着厚厚的衣服,我感到他的下身多出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我身上摩擦着。他的呼吸急促,仿佛才从运动场上下来…… 车到了终点,我紧紧抓着把杆,不敢回头看他。我怕看见他会失望。我宁可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宁可无法回忆,无法想象。 我最后一个才下车,人群已经走散了,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是一只穿着棕色灯草绒外衣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一只蓝色底子的手表。 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样……很好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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