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外语” |
送交者: 许纪霖 2004年04月06日17:48:37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
前些年,我随上海某大报记者团下乡,到了安徽某县,县里各种头面人物出面招待,酒过几巡之后,主客交换名片。县长见上海来的,名片上印有中英文双语,顿时自感惭愧,一边递名片,一边打招呼:“我没有外语!”、“我没有外语!”大概是酒喝多了,大伙儿都听成“我没有外遇!”、“我没有外遇!”,笑得前俯后仰。 为什么“我没有外语”让人惭愧?中学生告诉你:没有外语考不进大学啦!大学生回答:没有外语进不了外企啊!公务员说:没有外语升不了处长呀!教授曰:没有外语要被大学解聘哪!这个年头,谁都明白外语的重要:外语,是一切机遇的生命线。外语虽非万能,但没有外语,万万不能。 今日国人所说的外语,并非万国语言,而是一种特定的语言:English也。英语君临一切语言之上,成为无从挑战的世界语。这个世界永远是不公平的,社会总是分为各种等级。而语言常常成为社会分层的标志。上等人的身份,贵族阶级的自我认同,是通过与平民百姓不同的特殊语言实现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近代欧洲的法语,都曾经是通往上流社会的通行证。如今,凭借着美国世界霸主地位的确立,轮到了英语。 2001年,我与王蒙、王安忆、汪晖等在美国科罗拉多开会,东道主之一是复旦大学已故美学大家蒋孔阳先生的女公子蒋红教授,席间她九岁的儿子向大家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欧洲人到美国旅行,向两个美国学生问路,先用德语问,美国学生摇摇头;再用法语问,也听不懂;再换西班牙语,还是不行。一个学生似乎颇有感悟:“看来我们要学一学外语”。另一个学生很不以为然:“懂这么多外语有屁用!谁叫他不懂英文!”大伙听了哈哈大笑,王蒙连连夸奖说:有意思!有意思! 对于被“落后就要挨打”吓怕了的中国人来说,融入全球化的焦虑,首先就表现为急于英语化的迫切心情。一口流利的洋文,成为贵族阶级的家族徽章,要跳槽就跳槽,要升官就升官,要美女就有美女,要品味就有品味。假如你不懂英文,那么,学问再好,也当不了教授;专业再精,也入不了外企;总分再高,也录取不了研究生。难怪有中学将国文课也搞成双语教学,让学生在唐诗英译中体会祖国文化的精妙。英语像硬通货美元一样,其他语言只有折合成了英文,才能显现出可比较的价值。一篇杰作,假如没有翻译成英文,等于没有被世界承认;假如没有美国的点头,就不算国际知名。 如此三番,在广大的非英语世界,就形成了一个国际化的贵族阶层,他们的共同文化认同就是英文。可以不知道祖国的历史,可以将国文写得狗屁不通,只要一口美式发音,就自动获得了物质和精神贵族的双重身份。他们白天在商务楼里正襟危坐,晚上出没于咖啡馆、酒吧,周末开着宝马去打高尔夫球。哪怕穿着襄阳路赝品市场买来的假货跨入恒隆广场,只要一开口用洋文问价,立即就换来令人尊敬的目光和无微不至的服务。 据报载,在今年的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工程院院士谢克昌先生对目前中国“全民英语”的现象提出了质疑:“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现行英语教育效果与其投入是不相称的,它对科技、社科人文等其他教育体系,尤其是人才的培养和选拔等众多方面的负面影响,已经凸显。”外语之所以如今在中国具有莫大的魔力,说穿了,就是它的核心地位被国家人才选拔体制所正式承认,即所谓的“一票否决权”:无论中考、高考、研究生考试、还是职称评定、拿毕业文凭,不管你专业再好,或者可能一辈子与外语不相干,只要“没有外语”,就通通被拦在门外。 这样的一票否决权,就像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一样,是国家意志普遍化的产物。它虽然能够暂时地扼止底层的招生和升等过程中的腐败,却内在地破坏了人才评价机制中的专业自主性。像目前这样的外语“一票否决权”,是便于行政管理部门控制和操作的外在标准,缺乏专业同行的内在评价。不同的专业,不同的地区,对外语的要求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从未来过老外的偏远小县城的公务员,或一个像古籍整理这样的基本没有外语需求的行当里面,普遍的外语要求无疑是多余的苛求。 现代社会就是一个分化的、各有行业自主性的社会,只能用多元的行业内在标准来选拔和衡量人才,用科举时代的“一条鞭法”――无论是《论语》,还是外语――来裁定一切,最后只能造就一个文化资本贫富悬殊的等级化社会。在一个国家体制所鼓励的以洋为荣的贵族阶级面前,大家只能自惭形秽。“我没有外语”于是成为被全球化淘汰了的所有没落阶级的共同哀鸣。 (文/许纪霖,作者为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历史系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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