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感谢比较政策网友发的几篇贝一明的文章,很有意思。略谈几句感想。
比起中国人的心生外向的思路,这个老外是相反方向的。前者是西方文化向中方流动,贝一明则处于相反的流动中。这个方向最早(?)有个高罗佩。中国文化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个畏途:皓首穷经,去而难返;不知道贝一明的前路如何。返是返归自身的意思,返又有两种。西方人对中国文化浅尝而返,如迈克尔·波兰尼或者亚布拉罕·马斯洛,将中国学术的一部分融入西方思想体系,是一种。而高罗佩纯是爱好之,不求返归西方,而安于停留在中国文化中,返止于身。这两种返的区别几如好之者和乐之者,前者动而进取,后者安而自在。就文化而言,两者都是文化融合的表现,中国人如果难以承担文化融合的任务,西方人来做也未尝不可。
贝一明学习中国文化,似乎并非因为中国文化有用与否,所以大体上应归于高罗佩一路。从文字的层次看起来,贝一明以后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运用或者有可能超过高罗佩。乐之者,其乐不可夺,如在贫贱中,“(颜)回也不改其乐”。不知就里的中国人往往认为这很迂腐,但不明白颜回是心有所得才这样的,其中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心得。现代人的兴趣爱好与此相比,乐大概相仿,但功利性如没那么单纯,乐也就差一些。有得在心,其乐即不可夺;无得则旋忘之。以有用无用来衡量乐趣,固然市侩,而以有用无用来弘扬中国文化,来说服人来学之,亦属无聊。以有用无用,无法说服人:守株待兔者得一兔,即难以说服;五毛常得五毛,即信口雌黄,无从说服;既得利益者,闷声发财,说服亦无处下口。所以文化有来学无往教。
贝一明所讲的中文学习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尤其在字学。字学古称“小学”,实乃中国文化进阶之第一步。可惜中国教育几乎将这基础完全忽略了,遗患远比焚书坑儒更甚。不通字学,则不知所云——孟子云: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贝一明说的以下两点,颇为重要:“如果我能够理解一个汉字各个部分的含义,就能够帮助我记忆汉字,这对我的学习有很大的帮助。”“这使我能够直接将汉字同其发音、语调等结合起来。直接将视觉和听觉印象结合在一起,对于有效掌握语言是十分必要的。”举例来说,钱穆曾解论轮伦纶抡囵,说这些字都有圆转之意,所以相通,可以由此及彼地意会和应用——如《论语》之“论”。圆转则有形,而非结绳编码;所以中文隽秀之文章有如楼阁,层层叠叠,不同人领悟不同,难以尽诂。说明文难以尽诂是缺点,但那是因为作者字学程度不够,有所混淆;除此之外,难以尽诂并非缺点,正如人欣赏花园,如果将每一块石头翻遍才能欣赏,未免煞风景。除以上两点,读文章时,还可以换字读之,试看是否可换,效果如何;古文中往往一字一意,句读之后,仍有可断,又是一法。这些都是人们通常知道的,所以一并列在此处。字学从“小学”直通到“大学”,人所阅越广博,而时时留心,字学才能日进,以至于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乐则得,得可生用,小得浅用,不得无用。一个人的字学材料限于文革以来,则为文革以来思维所困;五四以来,为五四所困;宋明以来,为宋明所困;秦汉以来,为秦汉所困。困而求新,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又何足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