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3F”是“浮躁”、“浮浅”和“浮夸”的拼音缩写,而所谓“3F现象”是我对
近年来中国知识界的学风问题的概括,主要是指一些年轻学者在做学问时,心情“浮
躁”,成果“浮浅”,理论“浮夸”。
当然,必须承认的是,中国知识界的主流是好的,广大的专家学者是有功的。但是,
同时也无须讳言,“3F现象”也是确实存在的(笔者也不例外),因此,如果不给予
批评和纠正的话,那么不仅会使知识界名誉扫地,而且会给社会带来长远危害。
下面我想举三个实际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 孟子变成“门修斯”
据《中华读书报》1999年2月10日发表的倪乐雄的书评得知,三联书店在1998年5月出版
了一本由北京大学的教授、博士、硕士等人翻译和校对的“当代欧洲大师级学者”安
东尼·吉登斯的名著《民族-国家与暴力》,但是,中外人名就译错了四、五个。比
如,著名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被译成了“黑罗多特思”、孔雀王朝的
阿育王(Ashoka)被译成了“阿肖卡”、公元8世纪的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
被译成了“夏勒马涅”。另外,最为可笑——可能也笑不出来——的是,中国古代大
思想家孟子的英文名字(Mencius)竟然被堂而皇之地译成了“门修斯”!
既然译名如此,那么整个译文的质量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对此,该书评指出:如果
孤立地看,这可能是一件小事,但是如果与译者们的头衔、学位、以及大学和出版社
的显赫名声相比,“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那么,这些错误的原因是什么呢?该书评认为,一是因为市场经济的冲击,使得一些
必要的文史哲等基础课程被迫压缩,结果连一些北大教授和研究生的学术功底都变得
浮浅了;二是因为高校青年教师“普遍浮躁”,为了早日评上高级职称,有些人匆忙
拼凑学术专著,或者勉强充当书籍主编;三是出版社与编辑缺乏对有关学术领域的深
刻了解,加上没有专家把关,因此无法判断其专业书籍的学术价值。
显然,这种浮躁和浮浅的毛病,不仅将给知识界造成“学术灾难”,而且也将给后代
遗留大量的“文字垃圾”。因此,该书评在最后沉痛地指出:“恕我直言,此次‘门
修斯’一事,实为学术界之一大问题。高等教育、学术界、出版界急功近利造成的恶
果,目前只是刚刚开始。如不予以警示,笔者深信,更大的惩罚正等待着我们。到那
时,我们将目瞪口呆地看着‘孔修斯’(Confucius)也大摇大摆地走进象牙之塔。诚如
是,‘我孔、孟之所痛哭于九泉’。”
如果读者认为,这个例子不过是个别学者、个别大学和个别出版社的一个“偶然”过
失的话,那么下面的例子则说明并非如此。
二、 粗制滥造编“教程”
最近我在新华书店购买了1998年10月由中国最权威的出版社之一的红旗出版社编译的
“哈佛大学行政管理学院行政教程系列”之一的《金融管理》,发现了更加严重的问
题。
当然,在外表上是看不出问题的,因为这套书设计新颖、包装精美,纸张高级。而
且,“前言”首先引用了两行黑体字:“先有哈佛,后有美利坚合众国;这说明了哈
佛在美国历史上的地位。”并注明“摘自江泽民主席在哈佛大学的演讲”。接着介绍
了哈佛的光荣历史:培育了6个总统、30多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以及众多的成功的管
理者。然后,郑重说明:编译这套教程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满足“许多学子向往哈
佛”的愿望,而且是为了满足要被分流的“广大行政干部开拓新天地”的愿望、以及
“一切渴望汲取人类优秀文化成果”的读者们的愿望。
但是,读后才发现,该书内容与上述承诺截然相反:它不仅大量抄袭“台湾教材”,
而且,由于时间过于匆忙,以至于连必要的“改头换面”都没来得及。
比如,在第3页就漏出了“马脚”:“本岛银行及外商银行……互相拆借以1个营业日
为原则,100万元新台币为单位……此外,美国尚有地方债券,但台湾为集中支付,政
府举债亦采取集中制。……本节所介绍的台湾货币市场则以狭义的货币为主。”请
看,这就是“哈佛教程”吗?
又如,“纽约之为美国国内金融中心,原设在华府的《联邦准备制度理事会》……无
形中形成为国际金融市场的王座,复以美元价值稳定,银行体系健全,故其信誉声腾
国际”。(17页)诸如此类的“台式”国语,几乎比比皆是。
退一步说,即使有些“抄袭”,如果能给读者抄来一点“新鲜”东西,倒也罢了。但
是,遗憾的是,该书的资料几乎全是“旧货“。比如,“依照世界银行《1991年世界
发展年报》……1988年香港地区与新加坡的国民生产毛额在9000美元”(252页)。实
际上,根据世界银行《1997年世界发展报告》,1995年香港与新加坡的国民生产总值已
经分别达到了22990美元和26730美元。
另外,还有30年前的“老古董”:“截止1967年度,开发协会共对38个国家和地区贷放
开放资金16亿余美元,其中已动用部分为10亿余美元。”(265页)
那么,为什么如此明显的错误,编译者都没有看出来呢?答案很简单,过于浮躁,没
有时间。据“前言”介绍,编译者们在1997年10月至1998年10月的短短一年里,先后推
出了8册《哈佛商学院MBA教程系列》(红旗出版社)、4卷《哈佛MBA经理手册》
(企业管理出版社)、以及这套12册的《哈佛大学行政管理学院教程系列》。即使按
照每册(卷)300页20万字的保守数字计算的话,总数也有7200页480万字。真不知这是
想做学问,还是想创造“吉尼斯”世界记录?
当然,如果这又是少数人和出版社的“偶然”过失的话,那么,确实也不值得小题大
做。因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问题恰恰在于,它不是“少数人的过失”,
而是一种“集体的失职”。从该书“后记”得知:编译人员一共21人,而且全书得到
了中山大学校委会副主任、哈佛大学客座教授、中国行政管理学会副会长的“指
导”、并得到了国务院综合研究开发院(深圳)CDI出版策划中心等专家的“支持”
(有关人名从略),等等。
因此,坦率地说,这套教程的出版,不仅砸了哈佛大学的牌子、砸了中山大学的牌
子、砸了中国行政管理学会的牌子、砸了国务院综合研究开发院的牌子、砸了红旗出
版社的牌子,而且也砸了中国知识界的牌子。更加令人忧虑的是,谬种流传、误人子
弟。
三、 一哄而起炒“知识”
对于上述事例,如果有些读者继续认为,从事“翻译”或“编译”的学者们容易出问
题,而那些从事“纯”理论研究的学者就不会这样的话,那么,我想再举一个典型例
子。
众所周知,从去年开始,在理论、出版和新闻等部门的带动下,几乎整个知识界都掀
起了炒做“知识经济”的热潮。参与者除了众多的专家学者以外,还有不少著名“权
威”,迄今为止仅专著就不下十几本,至于文章就更是不计其数了。他们的理论观点
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目前美国等发达国家已经进入了一个“知识经济”的新时代,其显著特点是电脑、网
络、信息技术、生物工程等高技术产业,已经成为国民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因此这
些国家正处于世界经济的领先地位;与此相反,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依然停留在以
农业和工业为主的“传统经济”社会,主要依靠大量的劳动力和资本的投入来推动经
济发展,结果,不仅远远落在了时代的后面,而且还造成了环境污染、城市拥挤等严
重问题。因此,他们的结论和建议是,为了跟上发达国家的经济变化、克服传统经济
的弊病,中国也要大力发展“知识经济”。
当然,应当肯定的是,从借鉴美国经验、介绍理论动态和推动改革开放的角度来看,
一些专家学者对“知识经济”进行研究和适度宣传,不仅是值得鼓励的,也是必不可
少的。但是,整个知识界都像“炒”股票那样炒“知识经济”,显然是不正常的。
另外,如果各级政府也闻风而动的话,那么势必出现以下结果:比如,在政府预算
中,大量削减对农业和工业的财政支出,同时急剧增加对高新技术的资金投入;或者
在工业布局上,放弃发展传统产业的原定计划,同时纷纷兴建“电子城”或“高新技
术开发区”;或者在科技项目的安排上,减少对那些与工农业生产和人民生活密切相
关的课题或经费,同时增加那些与之不太相关的课题或经费;或者在学校教育中,减
少一些专业课程及其招生人数,同时增加另一些专业课程及其招生人数;等等。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确实想把“知识经济”从一个动人口号变为一个实际行动的话,
它意味着经济发展计划需要重新制订、国民经济格局需要重新调整、物质和人力资源
需要重新配置。而且,它也意味着经济运行将会出现混乱、经济资源将会出现浪费。
显然,诸如此类的问题,正是需要那些热心“炒做”的专家给予更加冷静的思考和更
加严密的论证的、然而恰恰也是他们谈论的最少和最浮浅的。
幸好,从去年底、特别是今年初以来,知识界已经有所反思,一些专家学者也开始表
示了不同意见。比如,中国工程院院长宋健指出:目前中国应当脚踏实地地发展现代
农业和基础产业,不能盲目片面地追求信息产业。他警告说,“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不被这些清谈的作家所蒙蔽和误导。”(1998年12月25日《现代经济报》)
经济学家樊纲则明确指出:经济发展的阶段可以缩短,但是不能跳跃,中国必须补工
业化和城市化的课,而不能“坐在草棚里玩电脑”。(1月28日《亚太经济时报》)
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也指出:根据对科技投入、科技产出以及科技对社会的影响来
计算,美国属于“科技强国”,日英德法属于“科技大国”,加拿大、意大利、俄罗
斯、澳大利亚和韩国等属于“中等科技大国”,而中国、印度、巴西等属于“科技发
展中国家”,其他发展中国家属于“科技欠发达国家”。(《中国乡镇企业报》2月5
日)
虽然许多读者未必能够马上转过弯来,但是如果把这些见解与去年看到的那些文章书
籍比较一下,就不难看出:哪种观点符合中国实际,而哪种观点脱离中国实际;哪种
学风老实、认真和严肃,而哪种学风浮躁、浮浅和浮夸;哪种建议有利于中国经济发
展,而哪种建议不利于中国经济发展。
其实,从历史根源上看,中国知识界的“3F现象”并非始于今日:不论50年代后期的
“大跃进”,还是70年代后期的“洋跃进”,总是有许多专家学者一哄而起,或者引
经据典、或者出谋划策;等到国民经济出现危机之后,他们又都一哄而散,几乎从来
无人公开站出来对自己的理论或建议表示羞愧,更不用说勇于承担责任了。因此,去
年对“知识经济”的热烈“炒作”,不过是中国知识界学风长期不正的一个最新例子
罢了。
另外,值得深思的是,过去我们总是习惯于把中国经济的落后或政策的失败,归结为
领袖人物的错误或者政治运动的影响。这固然不错,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恐怕也
应当承认,它们同时也是中国知识界学风不正的必然产物。因为没有正确的理论,就
不会有正确的政策,也不会有正确的行动和正确的结果;然而,要有正确的理论,首
先要有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正确的学风。另外,正如“大跃进”和“文革”等许多事
实已经证明的那样,当一个民族头脑“发热”的时候,如果知识界能够保持头脑“冷
静”,那么,这个民族也会很快清醒、改正错误,反之,如果知识界也头脑“发
热”、甚至火上加油的话,那么这个民族很可能会更加狂热、甚至会被引向危机的深
渊。
综上所述,近年来的一些典型事例表明,中国知识界确实存在学风不正的问题,而且
有所蔓延,因此需要进行批评和改正。因为只有这样,严肃认真和实事求是的专家学
者才会越来越多,浮躁、浮浅和浮夸的“3F现象”才会越来越少,中国知识界对社会
发展的贡献才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