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著名青年教授王铭铭学术剽窃问题曝光后,多如雪片的批判文章通过
互联网传遍了全球,王铭铭三字俨然成了当代中国学术腐败的象征。在笔者看来,
王铭铭剽窃他人学术成果是那么大胆而无知,近乎无心,这值得人们反思;另一方
面,学界内外一片繁荣的"学术批评",刀光剑影,有如一场武斗,也值得人们深
思。笔者去年应约在《天津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规范、
传承与文化霸权"的笔谈文章,文章虽然是在谈论社会史研究,实则涉及整个学
界。观照目下学术腐败之讨论,似乎有进一步引伸阐述之必要。在笔者看来,当今
中国学界的问题岂止学术腐败,而是学术贫乏。在人文社会科学中占据重要位置的
不是"学术",而是"术学"。因为学术腐败必须有一个前提,即学术纯洁,那么我们
的学界在腐败之前,究竟有多少纯洁的学术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实在不是这篇小
文所能胜任的。这里撇开意识形态的争议,仅就规范、传承与霸权问题入手,对当
今中国学术界存在的三大病症略缀数言。
病症之一:欠乏规范
成熟的学术研究应该是规范、传承与霸权的三位一体。规范是学术研究的基本
前提。对于学术规范的问题,学界曾经有过热烈的讨论,但是,和众多的情绪化的
学术批评一样,学术规范讨论中的一些议论给人的感觉是,其指向与其说是要建立
规范学术操作的准则,毋宁说是在寻求建立一种新的学术霸权。在关于学术规范的
讨论中,一个可见的成果是《中国社会科学》等七家刊物联合发表的一则启事,提
出了学术论文必须遵守的几项基本规范。创刊有年的国家级权威学术刊物提出一些
常识性的学术规范,这本身便不能不让人慨叹中国学术之贫乏。其实,学术论文的
规范除了七家刊物所提的数条之外,还应该包括内在性的指标,比如在没有真正创
新的前提下,应该回避研究同类课题,对前人的研究成果应该客观地整理和评介等
等。如果比照这些在国外属于常识性的标准,可以说七家刊物至今刊用的有些文章
仍有不合规范之处。而且,一些论文虽然在注释中罗列了以往的研究,但由于对提
到的前人的研究没有做必要的介绍和评论,也就是说没有严格区别他人的研究和自
己的研究,因此也多流于形式。
此外,学术刊物在对作者提出要求的同时,也应该对编者提出相应的要求。在
国外,有一定权威的学术刊物虽然审稿是请专家来担任的,但是编辑大多经验丰富
且认真负责,从正文到注释都仔细看过,有的甚至还查对注释和引文的页码。由于
编辑认真负责,所以杜绝了作者可能犯下的一些常识性的笔误。
重复选题和无视他人的研究,是当今中国学术中"自我"与"他者"关系、进一步
说是"知识产权"关系不明确的表现。因为自/他关系不明确,学术缺乏内在的自律性
和张力,结果大抄小抄乱抄错抄等抄袭剽窃现象的泛滥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在中
国学术史上,抄袭剽窃古已有之。顾炎武在《窃书》(《日知录集释》卷十八)一
文里,曾对明代以前的剽窃学风有过精辟的概括。他认为,汉以后的学风是江河日
下:"汉人好以自作之书而托为古人",如张霸的《尚书》、卫宏的《诗序》等。"
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其代表为郭象。"郭象者,为人薄行,有
儁才,见秀意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郭象自以为向秀死后,其尚未完稿的
《庄子》注不为世人所知,便据为己著。在顾炎武看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
书无非窃盗而已。"这是对传统学术失范的尖锐批评。
那么,十九世纪以后在欧风美雨浸润下的近代学术,是否就有了一个好开端了
呢?套用钱钟书在《围城》里一句话,中国学人的过人之处在于,对西方的东西拿
来一件砸毁一件。多年前,笔者初次踏进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图书馆时,十分惊
诧,不大的图书馆里居然收藏了大量的西方译著,还收藏了包括马恩列斯全集在内
的几乎所有的西方古今著名学人的全集和名著。日本学界不仅老老实实地把西方名
著一本本地翻译甚至重译过来,而且还出版了大量导读和介绍书籍。除了各类学会
和研究会之外,还有各种读书会,如黑格尔读书会、福柯读书会等。可以说形成了
一套介绍和研究西学的严格规范。这二十年间,中国学者对西方学术的译介用力不
可谓不勤,然而总的来说是杂乱无章,至今没有认真系统翻译过一位学术大家的全
集。相反,学习才刚刚开始,研究便突飞猛进,每年大量生产和重复生产的"西学"
著述(当然也包括"国学"著述),里面掺杂了不少"无非窃盗而已"的东西。1916年
8月,陈独秀在致胡适的书信里说:"弟意此时华人之著述,宜多译,不宜创作,文
学如此,他何待言。日本人兴学四十余年,其国人自著之书尚不足观也"(《党的
文献》杂志社编:《红书简》2,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虽然时间快要过去一
个世纪了,陈独秀的话仍可为当今学人引以为戒。
病症之二:无视传承
由于欠乏规范,学术传承也就无从谈起。就笔者所熟悉的欧美和日本的汉学界
看,各国都非常重视学术传承。在欧美学术语境里从事研究的人,可以不引用和评
介中国学者、日本学者的著述,但必须引用和评介欧美语言系统里的学者的著述。
而在日本的学术语境里,可以不引用和评介中国学者、欧美学者的研究,但必须引
用和评介日文系统里的学者的研究。这是学术研究得以为学界认可的前提,也是一
篇论文为有权威的杂志所采用的前提。因此,经由权威杂志刊载的学术论文既要承
继前人的研究,又能启示后学。
反观中国学界,由于学界普遍漠视学术传承,众多的研究论著有如不明飞行
物,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哪些是自己的发现,哪些是他人的专利,暧昧不清。一
部研究中国古代史的论著,可以在没有任何学术交待的情况下,突然冒出一段洋文
注释。许多研究不谈国外的前人研究也便罢了,甚至连国内的研究也置之不顾。在
旅日华人邱永汉的《中国人与日本人》(日本中央公论社,1993年)一书里,有一
段对中国人和日本人特性比较的文字。作者说,日本人是"匠人"性格,中国人是"
商人"性格。概言之,前者重过程,精益求精;后者轻过程,追求结果。笔者不同
意这种本质主义的比较方法,但如果不带任何价值判断地将中日学术加以比较的
话,可以说当代中国学术尚未完全摆脱政治话语的纠葛,又染上了太多的"商业"习
气。从根本上说,人文社会科学不但不直接产生经济利益,相反它还要求学人"安
贫乐道"。笔者在八十年代初读大学的时候,文科各系里有不少书呆子似的教师。
满腹学问,述而不作;出口成章,不修边幅。记得一位刚刚下放归来的老师,在课
堂上引用"梦里寻她千百度,衣带渐宽终不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栏栅处"之
句,忘我地描述做学问的境界时,男女同学无不窃笑,原来这位老师的腰带从衣角
处露了出来,而他本人却浑然不知。书呆子老师可以说是一个大学的品牌,他们起
初可能被年轻学子视为怪异,但日子一长,必为向学者所爱戴。可叹现在的中国学
界,"衣带渐宽终不悔"的书呆子学人实在太少了。相反,在"学术大跃进"的滚滚浪
潮中,年产论文数十篇,论著若干部的"品牌"教授大有人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那些论著根本就不能归在学术研究的范畴内。
可悲的是,在学术抄袭和剽窃日益泛滥下,连抄袭和剽窃也在"腐败"。不学之
人混迹学界无算,错抄瞎抄甚嚣尘上,翻译著作不严谨,研究著作问题更多。在前
文提到的《窃书》一文里,顾炎武还提到学术腐败之腐败的问题。他说郭象虽为"
窃书"大盗,毕竟还有"儁才","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儁才,不能通作者之
意,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只有"薄行",而无"儁才"
的"钝贼"制造出来的产品,自然离原作者的意思差了很远。
病症之三:乱立霸权
当代中国学界,无论研究还是批评,都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气象。究其实质,
乃是因为"学术"蜕变成了"术学"之故。学术和"术学"根本不是一回事。"学术"有
其一整套内在的和外在的规范,而"术学"则仅仅追求学术的附加价值。在追求论著
"数量"的抄袭剽窃风气下,"术学"演变为"数学"(数字或数量学问),以多取胜,
以量代质,论著数量居然成为衡量一个学人学术价值的主要指标之一。这是当代中
国学界乱立学术霸权的一个表现。平心而论,真正合乎规范的学院式的研究是和数
量毫不相关的,能够批量生产的学术研究必是与利益利害相关的"术学"。
追求数量,这在乱立霸权的学界还属于"小霸",堪称"大霸"的霸权乃是追新求
异。将国外的东西随便拿来,任意解释一通,便自为一派代表,领袖群伦。笔者长
期关注美国和日本的中国研究,有一个感觉,美国的中国学鼓励知识冒险,充满活
力,薄积而厚发;日本的中国学提倡学术承续,暮气沉沉,厚积而薄发。应该承
认,当今中国人自己的中国学没有日本中国学的厚积薄发之风格,仅得美国中国学
薄积厚发之唾余,由于没有美国中国学里相应的规范和传承做依托,没有对其它人
文社会科学的理解和呼应,显得极其幼稚。学术论著不仅生产过程长,而且所谓的
创新亦不容易,仅有求新的勇气,而无薄积厚积的功底,这样的学术只能喧嚣一
时,绝不可能持久。其实,近年介绍到中国的美国中国学著作许多都存在史料诠释
乃至理论架构的问题,实有必要对其史料和理论背景加以再检讨。在这里要附带说
明的是,目前译成中文的日本中国学论著有不少学术价值并不高,在日本也不为人
注目,它们被译介到中国真是匪夷所思。
最后,还有必要说一说学术批评的问题。学术批评成为一种群而趋之的霸权,
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在国外,学术争论一般都是有备而来的,因而非常严肃。
加上师承关系和人际关系的因素,在展开批评的时候,双方都比较慎重,建设性的
批评多,破坏性的批评少。而国内的学术批评很多都是情绪化的宣泄。可以说,畸
形的学术必然导致学术批评的畸形,二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都需要扬弃。
总之,王铭铭剽窃事件绝不是王铭铭个人的事情,置身于学界的每一个学人,
包括王铭铭的批评者,不管他/她愿意与否,只要自认为是中国学界的一分子,都应
该承担学术无序的责任。要克服当今中国学术欠乏规范、无视传承和乱立霸权的三
大病症,有待于整个学界进行建设性的努力,那种置身界外的学术批评是无助于重
建中国学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