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本女人那些事儿
杜海玲
这题目,太普通。若是男作者写来,倒也自带旖旎。我是女作者,一写女人与女人的事就十分婆妈。可惜我除了这题目,也想不出更好的。要写的,确是我与日本女人那些事儿。喏,我旅日30年余,生育了三个孩子——我不是要说我厉害,我是说,由于当了妈妈,就与日本女人有了相对多的交往,因为从公园到PTA家长会,曾经的日本育儿模式是清一色妈妈带娃的身影。
很多人说,与日本人交往,因了文化背景,总是隔了层纱,总也并不能很深入灵魂那样——我得承认这是大多数情况。然而在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毕竟成长环境不一样”时,常常想起我的日本闺蜜,比如,高子女士。
这个名字在我小时候看日本电视剧(与如今的日剧概念又不同,其时黑白电视机里播着遥远时空的武士故事,叫做姿三四郎)见过。高子身材娇小,不足一米五。我认识她时,她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牵一幼儿,背上还背了一个。她的三个女儿,挨得近,只差一岁多到两岁。
我俩相识在公园。我23岁,长子两岁,长女才几个月。高子略大我几岁,三个女儿一溜排着,两岁到5岁之间。
其时我们都是专职太太(日本称专业主妇),住在东京都青梅市,名为东京,实则离中心地区很远,抬首无高楼,悠然见南山。去最近的电影院要坐30分钟轻轨,而轻轨10分钟处却有颇知名的御岳山(写到此,我去检索了这座山名,在中文网站赫然见它与青梅一带被称为天空之城,相当欣然)——曾经那里是十分闭塞的所在,在我入住时,未曾见过其他外国人居住,当然更没有游客。
那相对封闭的环境,却也是育儿的天然乐园。领着娃,稍微出个门,就见层峦青黛,溪水明澈。爬山嬉水,赏花野餐,河边烧烤,都在近处,不知何为旅途劳顿或拥挤。那一番山清水秀,待我之后搬离了再去,才仿佛回过神来地感慨。且不说那美丽景色,仅仅是门口的大片空地、足球场和公园,于城里孩子即是奢侈。
就是在那个公园,我家两个孩子与高子的孩子们玩作一处。聊天中得知,高子下午要带一个孩子去打预防针,当然另外两个孩子也得一并带去,路上颇折腾。我立即说可以放在我家啊——后来据高子说,当时她吃了一惊,因为日本人一般不会这样初相识就互相帮着照看孩子,她们之间帮忙接个孩子的自然也有,但都是很熟悉之后。就那次,高子竟也信赖刚认识的日语还有口音的我,将两个孩子放在我家午睡。
从此后,开始了我们5年几乎每日见面,共同遛娃并互相帮照看的日子。
那时候——真不好意思一用这个词就有白发宫女说玄宗的感觉,不如直接写为1992年到1997年。绝大多数家庭男主外女主内,虽然从1984年起实施了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案,但社会的变化需要时间过渡,在乡间闭塞的环境就更缓慢。举目望去,都是爸爸上班挣钱,妈妈做家务带娃。而且其时日本还没有如今很多公司实施的无加班日、在宅工作制度,育儿休假制度从1991年开始实行,真正普及开来也是近年的事了。爸爸平日早出晚归,周末开车一家人去超市买个菜或远处的公园游玩,就已是劳苦功高的“家庭服务”。
高子的丈夫是日本很大一个厂家的技术人员,设计飞机的,每天加班加点,到家已是深夜。我的丈夫供职于商社,与中国业务多,经常出差。于是,理所当然地,如许多日本家庭一样,照顾婴幼儿的大部分重任落在年轻妈妈身上。
我早婚且早育,21岁结婚,23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然而,作为独生女,出嫁前是非常不能干的女子一枚,结婚后有将一整块豆腐扔进滚滚油锅里预备做麻婆豆腐的豪气。无论是面对婴儿的啼哭还是梅雨季长毛的家具,都是一筹莫展——那没有网络可查的年代啊。
在跌跌撞撞中,在懵懂踯躅里,竟然也将孩子们带大了——首先孩子爹负责了赚钱和出游开车等不可或缺的存在。此外,有赖被我的亲人们感激地称为“雷锋老太太”的山中女士,她是我的邻居,为我的孩子们付出了许多爱心,基本上来我家不是抱娃就是吸尘扫地。不过她做家务的方法还比较凌乱,而与高子女士相识并深交后,我才知道,家务其实是学问啊。
先说说我与高子女士交往过密,完全是育儿战友、闺蜜同盟。在日本素来讲究礼仪的人际关系中,我们可以长驱直入对方家里,开冰箱吃喝不用招呼。丈夫们不在的平日里,每天早上开始电话商量几点去公园,公园里遛娃结束后,中午是去车站前的甜甜圈店里吃午饭还是去超市买菜自己做……我们以孩子们的语气称呼对方,所以都是“阿姨”——欧巴酱。有时候白天说话没有说够,晚上孩子们哄睡了,再去对方家里喝杯咖啡接着聊。
高子是个爱美的女人,一个人带着三个幼女,却每日穿着裙子而不像我总是牛仔裤,并且她头发也得用发胶抹出点样子。如大多数日本女人那样,她不化妆都不好意思见人,雨天不出门也要涂抹一番,因为这样就心情比较端正的意思——端正心情,系上围裙,蓬勃麻利地擦地洗衣——曾经我看过一副漫画,主张女人参与社会而非在家带孩子——画面上一个女子系着围裙,围裙上写着 For this I spent 12years(为了它我付出了12年。12年指的是受教育年头,似乎是说既然受了教育怎么还是回来带着围裙家务育儿)?实际上以我的感受,岂止12年,读个博士再带围裙也不屈才。或者反过来说,只要当事人愿意或觉得有必要,学好家政以及儿童心理学等等课程后再带上围裙当妈妈,也都是值得的——毕竟,母亲的资质对育儿的影响太大了。
高子用了十四年上学,高中毕业后短期大学,然后在公司工作两年,与同事成婚,随之当家庭主妇——这也是日本公司曾经的惯例,每年招一批新员工,尤其是大公司,要挑一些容貌也过得去的,最好是女子大学毕业那样的,以给公司骨干员工预备着结识成家,有了家小,安心工作,早出晚归在所不辞。而女生进入公司,多是做些影印文件及端茶倒水的工作,由于她们将在工作数年后嫁人辞职,所以基本不会被委以重任——这是二三十年前的情形。现如今日本职场已改变许多,当然,同时出现的问题便是,人们晚婚甚至不婚了。
高子就是那样以标准形式进公司,又以标准姿态辞职的。她端庄贤惠,化妆精致。而我们晚上来往聊天时,她素颜,摘了隐形眼镜,戴一副特别傻的黑框眼镜。据说我是第一个看到她这种样子的外人,还是个外国人。
有一日深夜,高子按门铃,进门双眸红着,说与老公吵架,要我留宿她——我们两家相距步行一分钟的距离。我说那没问题,可转念她又担心家中孩子而灰溜溜回去了——我们都看过彼此浑不顾面子的自然态,也交换过家中闺房之感受。当然,有这么多小小孩子的家中,说深闺似乎情境不符,毫无暗香萦绕的惹人遐思感,比如高子家里,是日式榻榻米睡房,呈“川”字入眠。
寝室睡觉如“川”字,是日本说法,即父母在两边,孩子在中间,榻榻米房间排开睡。高子家三个孩子睡在中间,很是碍事,要行周公之礼时,得先将三个孩子哄睡,然后不知谁提个议或略作暗示,二人再回到客厅的沙发……我如此冒写闺蜜隐私之嫌,只是为了说明,与日本女人做朋友,也会很深很深交往,当然,也许是特殊的育儿环境结成的缘分。与其他日本女人交往,亦有真诚的情谊,却都不再如与高子这般无话不谈。
关于我们的友谊,以后有机会再细写,这里先说说她是我的家务启蒙老师。高子是家政系毕业的。因为与高子来往多,或说看她如何黎明即起洒扫庭院,才知晓家务也不是乱做的——即使我现在也并不擅长。
家政系,我百度了一下,原来国内也有这一专业。吉林农业大学和天津师范大学国际女子学院有家政系,旨在“培养与我国社会发展要求相适应,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具有一定理论基础、较强动手能力的高素质家政服务人才。”这与日本的家政系很是不同。日本的家政系被称为“花嫁修业”,意即出嫁前学做家务的课程。日本的维基百科写着,家政学是明治时代起为家庭主妇而发展出的学问。
记得1987年我刚来日本,日语还几乎不会,在一家叫Denny’s的西餐厅打工。时值日本泡沫经济腾飞之际,处处缺人手,我这样完全不会日语,也穿起漂亮的小连衣裙当了一名侍应生。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一群家政系的女生们。那餐厅不远处有一所实践女子大学,有四年制和短期大学两年制,女孩子们当年上短大的比较多,无他,青春可贵,耽误了读书不要紧,耽误了嫁人,那事体可大了。比如高子,大女儿由佳上小学后,她数次一脸愁容对我说:欧巴酱,听我说啊,我家由佳,喜欢看书,整天坐在书桌前写功课,这样学下去,要是万一考上了东大(东京大学,是日本第一学府),可怎么办啊,那可就嫁不出去了啊。
高子的担忧无疑多余,现如今东大有的是漂亮女孩们,媒体也大作东大女子的文章,电视节目以诸如“邀东大女生50名来座谈”吸引观众。2016年,东京大学还宣布每月给女学生房屋补助3万日元以资鼓励——日本学生不住校,外地来的学生多是自己租房子。这些年来,日本女性变化相当的大,以至于奶爸这样的词在日本都是褒义了,虽然为老一辈日本大男子们所不齿。
话说西餐厅打工的家政系女生们,来自日本各地,甚至来自冲绳那样遥远的地方。实践女子大学是女子名牌大学,培养优秀贤惠的淑女。与我一同打工的多是这些学生,我们多数是从放学后的下午3点开始,而这之前在餐厅里忙碌的则是主妇们,她们要回去接小孩,3点走。下午3点是主妇和女学生的交接点。
我们连比带画地交流,加上英文——或说英文单词,她们告诉我主要课程是家政──合理安排家务。我问她们上学学什么,告诉我“被服”,即掌握各种布料的特点,干洗还是湿洗,衣服沾了墨汁菜汤后怎么洗,还有裁剪缝纫——多年后看到幼儿园小学校有那样多的布口袋要母亲缝制,才知道让女生入读家政系是多么贤明而实惠。
然而,时代的薰风也吹动了保守的日本,或说泡沫经济破灭后,养活一整个家庭对一个男人来说也负担颇重——日本双职工家庭越来越多——比如我来日本的1987年,双职工家庭有700多万户,专业主妇家庭有近1000万户。而这几年,完全颠倒过来,双职工家庭有1200万户,专业主妇家庭只有600多万户。
男生开始学习做家务,女生独立自主投入学习、社会工作。现在日本拥有家政系的大学只有16所。我曾一起端牛排送咖啡的小伙伴们所入读的实践女子大学,则是将家政系改为了生活科学系——听上去仿佛不那么古旧了。硕果仅存的16所拥有家政系的大学,清一色是女子大学——履历上写毕业于女子大学,这在就职时依然容易让年事已高的人事部大叔心生一丝憧憬甚或怀旧,仿佛她们肩负着日本女人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