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回国记

孙海帆

赵无极，华裔法国画家。生于中国北京。童年在江苏南通读书，并学习绘画。1935年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师从林风眠。1948年赴法国留学，并定居法国。在绘画创作上，以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和油画的色彩技巧，参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意蕴，创造了色彩变幻、笔触有力、富有韵律感和光感的新的绘画空间，被称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现为法兰西画廊终身画家、巴黎国立装饰艺术高等学校教授，获法国骑士勋章。曾在世界各地举办160余次个人画展。2013年4月9日，赵无极因病医治无效在瑞士沃州逝世，享年92岁。

1972年6月，华裔法国画家赵无极在离开祖国24年之後，第一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此时他已经是蜚声国际的绘画大师，但在中国大陆还几乎无人知晓，大陆还在“文革”的高潮时期，无法看到也不需要赵无极这种“资本主义”的抽象绘画。

赵无极的感情之路极其坎坷，第一任妻子背叛了他，令他耻辱终身；第二任妻子绝代佳人陈美琴和自己两情相悦，却因为精神问题在这一年自杀了！

赵无极兀自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幻想见到重生后的妻子，身着优雅的旗袍，向他翩翩走来！然而，上海的街道和他1948年离开时相比，颜色灰暗了太多，不见了闪烁的霓虹，也没有了满街身穿艳丽的旗袍女人，只有一些面相破败的商店和不分男女老少的人群。

他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现在，还是过去？如果是过去，那上海的繁华去哪了？自己的最亲爱的父亲去哪了？如果是现在，为什么自己的爱妻陈美琴没有陪同自己一起回国？古老的东方韵味哪里去了？和巴黎一比，上海昔日的辉煌不再，中国最发达的土地之上，美学竟如此贫瘠！

父亲和妻子的形象交替的在赵无极的脑海中出现。三个月前，他刚刚失去了和自己生活了14年的第二任妻子陈美琴，现在，他才知道一直支持自己学习绘画的父亲已在4年前不堪红卫兵的凌辱、重病拒绝服药和治疗而死去，所以，此刻灰蒙蒙的上海正是他心情的写照。

上世纪70年代的上海街头

赵无极与第二任妻子陈美琴

他本是个中国人，但现在已经是法国公民，在国外多年，他从一个法国人眼中的外国人变成了“自己人”，而他现在又被一些中国人看成“外国人”，这些人是他母亲家的街道干部。冷漠和怀疑的目光、警惕和盘查的口吻，让他感觉不到家乡的温暖和故园的亲切，浑身的不自在。 好在母亲在家就在，尽管这个富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现在住在一间小阁楼里，尽管家里珍藏的历代名画和他出国前的作品和论文都已经被抄家拿走，家徒四壁，但健在的母亲还是给了赵无极莫大的安慰。

在很短暂的回国时间里，赵无极极力尽一个儿子的孝道，他带着母亲去北京、杭州游玩，还陪母亲回苏州老家探亲，一路精心伺奉，并不过多问父亲人生最後的事情，免得母亲伤心，此後，赵无极每年都回中国探望母亲，直到1975年母亲去世。

1948年赵无极全家合影

除了见家人，赵无极最迫切想见到的是那些他在国内的恩师和朋友，他早期在杭州、重庆和上海从事绘画活动，当年和他认识的朋友、同学和老师许多都成了中国文艺界的大家，出国20多年，和他们既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交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但是，经过寻访，他却被告知他的朋友徐迟、冯亦代、黄苗子、郁风、吴冠中都“出差”了，作为一个没有在国内政治环境中“摸爬滚打”过的人，赵无极一开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回国他的朋友就“集体出差”，但是，当他得知恩师林风眠被当做政治犯关了起来，他就明白“出差”的含义了。

赵无极是个执着的人，不仅在绘画上，生活中也如此。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很难和国内当时的政治环境相抗衡，也没有能力将那些失去自由的朋友一个个拯救出来，但想见到林风眠的强烈的愿望促使他一次次的去关押林风眠的地方交涉，在当时的情况下，别说一个“外国人”，就连林风眠的家人都见不到他，所以，赵无极也一再碰壁。终于，此事惊动了有关部门，最终还是经过周恩来批准，赵无极终于见到了自己在杭州艺专的校长林风眠。

恩师林风眠

一见到林风眠，赵无极长跪不起，此举一是对恩师的感谢，二也是让在场的造反派知道林风眠的地位，为林风眠多争取一些权利，此後，林风眠出狱，并远走他国。

第一次回国，赵无极看见的是一个百花凋零、暗谈无光的祖国，这给本来就处在丧亲之痛和艺术上陷入低谷的赵无极又留下了新的心理阴影，但是，当他回到法国，《快讯》杂志让他写一篇回国观感，他只说了中国的发展与变化，而对回国时所发生和见到的诸多不快只字未提，这样做，一方面他不想给还在国内的家人惹麻烦，另外他也明白和遵守“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

赵无极作品《5.11.62》（1962年）

到70年代末，国内的政治环境宽松了许多，赵无极回国的次数也频繁起来，那些曾经“出差”的朋友也和赵无极重逢了。1981年，赵无极携新妻子法国人弗朗索瓦在香港出席完自己的画展开幕活动之後，接受中国美术家协会的邀请回国访问，先後去了北京、上海、杭州、西安等地，参观了云冈石窟、西安碑林和举世闻名的兵马俑。

在北京停留的一周里，赵无极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他杭州艺专的同学、当年初到法国时帮他找住处的吴冠中。吴冠中知道赵无极要来，很高兴，在电话中交代他“最好先上个厕所再来。”赵无极不知吴冠中此话是何意，满是狐疑的来到吴冠中家，这才发现同样是大艺术家的吴冠中的住所竟然如此简陋，三代人住在大杂院中的两间平房内，除了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就是到处堆放的书籍和图册，根本就没有卫生间。想想自己和吴冠中有着相同的求学经历，但却因为身处不同国度而在生活上如此天壤之别，赵无极除了感叹和敬佩吴冠中的不易和坚持，也对自己家庭的不幸和国内的状况有了几分无奈的理解。

同窗吴冠中及其作品

这时中国还是开放之初，除了画界对赵无极有所了解之外，普通人并不理解赵无极的绘画和他在国际上的地位。1979年，中国政府请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北京香山饭店，除了为百废待兴的中国塑造现代风格的建筑之外，贝聿铭强调建筑也需要艺术，设计中一定要给雕塑与绘画留下空间，他决定用壁画来装饰这座饭店的厅堂，而这张壁画最合适的作者一定是他的老朋友赵无极，于是他向赵无极发出了邀请，但是赵无极却拒绝了。

左图：贝聿铭 右图：1974年贝聿铭与赵无极在苏州狮子林

贝聿铭理解赵无极复杂的心情，也知道他整年国际上展览不断可能无暇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不过他毕竟是赵无极无话不谈的朋友，当年赵无极去美国也在贝聿铭家住过，所以他诚恳地再次对赵无极进行动员，他说：“无极，我只是希望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报答生育我的那种文化，这种心情相信你能理解。世界各国都有我们的作品，唯独生育我们的故国没有。”贝聿铭的一番话终于说动了赵无极，他也认真的说：“你不用多说了，我其实想法和你一样。这毕竟是我们的祖国，只要有需要当然会尽力。”两位国际级的大师是好朋友，对有这样的合作机会也十分珍惜，而且一旦投入创作，两人都是不计得失、不讲条件，一心只想拿出最好的作品，以求建筑和绘画相得益彰。

北京香山饭店外景

不过当时饭店的主管方旅游局并不知道赵无极是何许人也，更不知道他在绘画上的地位，只把他当做贝聿铭请来的一位完成壁画的“乙方”，赵无极的所有费用都由贝聿铭负责，旅游局也没有给予赵无极相应的礼遇和接待。好在赵无极经过对国内情况近十年的了解，对这些事情也有心理准备，并无多话，只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绘画创作中去。

终于，他为香山饭店创作的壁画完成了，考虑到饭店的设计基调是白色，赵无极舍弃了他最擅长的色彩组合，采用了黑白山水的形式来创作，这两幅壁画就像两块纹理丰富的大理石，与大堂灰白色调的窗格墙壁和讲究的室内装饰融为一体，贝聿铭看後不禁连声称赞：“太好了，简直是画龙点睛。”赵无极回答道：“哪里，是你设计的色调典雅，我充其量没有破坏它罢了！”两位好友珠联璧合，也彼此欣赏和倾慕，这次合作也算是了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心愿，但是，他们没想到，往下的事情却让人不快。

赵无极的画在荣宝斋托裱，他兴致勃勃的和夫人一起前往查看，因为画太大案子放不下，只能在地上操作，但让赵无极没想到的是，他倾尽心血的绘画作品，就那么直接放在地上，连一张铺垫的废纸都没有，他看见十分心疼，可他并没有多说，而是自己动手将画卷起，拿起笤帚将地面扫干净。可是，在边上的弗朗索瓦看着很不痛快，她不明白在法国那么受尊重的丈夫回到国内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她没忍住，见到贝聿铭就发了一通牢骚。

弗朗索瓦和赵无极

贝聿铭脸上挂不住了，赵无极是他请来帮忙的，但是，一再受到冷遇让他十分过意不去，他去找有关部门领导协商，他向那位领导说明赵无极在国际画坛的声望和地位，并建议领导给赵无极送一些礼品，以挽回不好的影响。可是，在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不久，在一些官员心中画家还在“臭老九”之列，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物，这位官员不屑的说：“我们这里画的好的画家多了去了，根本不需要送礼，只要把他们找来吃顿饭，哪一个画的也不比他差。”那意思，赵无极爱咋地咋地。

贝聿铭见官员如此不给面子，也气得不行，他也赌气地对赵无极说：“都怪我，不该把你拉来，既然他们这么说，那干脆我们把画撤了算了。”赵无极却很平静，他说“算了算了！别和他们计较，画都画了，又何必撤回去呢？再说我们的本意也没想在这里得到什么，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其他的都无所谓。”贝聿铭见赵无极如此宠辱不惊，再也没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了握赵无极的手。

香山饭店终于落成，赵无极再次抵达北京，出席饭店的揭幕仪式。他的两幅画作正式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赵无极走到画前，想再看看画最後挂上墙壁的效果，这时，一位退伍军人出身的饭店经理站到了赵无极身边，他并不认识赵无极，他瞄了一眼壁画轻蔑的说：“赵无极这也叫画，这种画，我也会画。”当时贝聿铭也在旁边，听到後一个箭步窜到这位经理面前，厉声说：“不要乱讲！”，他看了一眼赵无极，可赵无极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也什么都没说，他能说什么呢？“对牛弹琴”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有趣的是，赵无极的这两幅画却被一些饭店的普通员工看明白了，一位服务员说：“这画乍一看看不懂，但每天走过来走过去的看，越看越有味。”这些话传到赵无极的耳朵里，他会心的笑了。

赵无极为香山饭店所作绘画

著名画家郁风在法国访问时曾住在赵无极的家中，对赵无极的情况她是了解的，得知赵无极在为香山饭店绘画过程中的遭遇，她和丈夫黄苗子以及丁聪等画家被激怒了，他们认为这种事情的发生会对海外华人造成伤害，也会对文化交流产生不良的影响。于是他们仗义执言，给全国政协打报告请求挽回影响。与此同时，赵无极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工作的妹妹赵无宣也为哥哥打抱不平，她给中宣部写了一封长信反映问题。

由于既不了解赵无极的国际影响究竟有多大，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中宣部相关负责同志接到反映问题的信件之後立刻组织中国美协、文化局艺术局、旅游局和北京文联召开“四方会议”，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郁风第一个发言，她展示了一堆赵无极的材料和画册，介绍各国新闻媒体及评论家对赵无极的评论，她说：“在世界各国博物馆里几乎都有赵无极的藏品，他是加入外国籍的中国人，但他在国际上为中国争得荣誉，他的画在国际上都是天价，可他不计报酬来为我们作画，却受到这样的待遇，实在说不过去。”郁风的一番话，让会议现场沉默了好一会，一位领导说：“周总理生前教导我们，外事活动无小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确处理的不好，造成很坏的影响。”他转向郁风：“你对赵无极比较了解，你认为怎么做能挽回影响？”郁风思考一会说：“我觉得应该首先向他赔礼道歉，再送一件礼品表示心意，并且邀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回国来办一个画展。”

左图：黄苗子、郁风夫妇 右图：沈峻、丁聪夫妇

郁风的意见被采纳了！

不久，赵无极就收到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发出的邀请，请他在中国美术馆和浙江美术学院举行个人画展，後者的前身就是他的母校杭州艺专。1983年画展在北京和杭州先後开幕。

赵无极得到政府赠送的一件礼品，那是明代的一个花瓶，他并不知道这件礼品背後所发生的故事。

1985年，赵无极应母校邀请，与夫人在浙江美院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讲座，同时被聘为母校的荣誉教授。

自此之後，赵无极的绘画开始正式进入中国大陆艺术家视野，赵无极的作品也开始被更多的普通中国人所认识。

2008年苏州博物馆展出赵无极作品

赵无极作品《5.3.71》（197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