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华：日落夕阳红

我开始教中文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树。30多年前的一天，同大学的一个海南留学生突然
来找我说，他要就职了，手上的汉语班要我接替。可我当时日语还是结结巴巴的，也
没有一点儿汉语教学的经验，不敢接。他不管这些撂下星期四晚上七点开始上课一句
话就走了。这可把我难住了。教汉语不是光会说就行了的事，学吧！每一节课前，我
都得疯狂备课，尽量做到有备无患准确回答。就这样我遇到了一批又一批热爱汉语的
日本老人，他们中许多人一学就是十几二十年，我常常为他们旺盛的好学心、渊博的
知识情不自禁地望洋兴叹。今天借此版面向大家介绍介绍。
第一位是山田先生，他是个侵华老兵。刚来班上时，我担心他会有偏见的言行，小心
翼翼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一次写自我介绍时，他说自己是个骑兵，去到中国除
了逃避追击没有参加过战斗，很快就被俘了。在俘虏集中营里，中国士兵对他们文质
彬彬，没有虐待过他们。军官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经常用笔谈与他们交流，告诉
他们不用害怕，并帮助他们尽快回国。当时他就觉得汉字真了不起，互不相通的两国
语言用汉字居然能沟通。从他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了他对中国的好感。七十岁时他妻子
得病去世了，他就毅然决然开始学中文了。他来到我的汉语班就有20年，于2019年2月
去世的前半年还一直坚持着来上课。全班同学都一心期待他恢复健康，在他4月29日生
日那天为他庆祝99岁，遗憾的是我们没能等到这一天。山田先生一直到最后都保持着
清晰的头脑，课堂回答问题对答如流，圆周率一丝不乱地能背到第五十位数。大家常
问他健康的秘诀是什么。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学中文。为了检验自己的成果，他
考过了中文检定准二级。九十岁那年单独一个人去西安自由行，登上了华山。回来他
得意地告诉我们，在华山遇到了一位老人，上前搭话才知道他是一位离休老干部。交
流中他得知离休老干部是坐专车来的就开玩笑说，我比您大十多岁，可您要坐专车
来，我一个人就能来。老干部邀请他同车下山，他婉言谢绝了。二十年的接触改变了
我对他的看法，让我感到他的豁达、友善。
另一位是盐见先生，今年84岁了，是一位植物学者。他原来是农林水产省研究所的研
究员，因为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去中国受限制，他1987年第一次去中国实地调查时，
只能利用假期自费去。她母亲知道了情况，就给他寄来了25万日元，支持他去中国调
查研究。他风趣地说其实我也很有钱，收了妈妈的钱，就要给她带25万日元的礼物，
反而头疼。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到了茨城大学任教，在职期间带过几个中国留学生
博士，他们都很优秀，学成回国后活跃在第一线。有一个学生回到暨南大学任教，因
此他多次被邀请去中国讲学、共同研究、参加学会，至今已去过几十次中国了，最长
的一次在中国呆了四个月。他说拿着饭卡和同僚们一起去学生食堂吃饭别有乐趣，学
生食堂的饭菜既便宜又好吃，品种还丰富，吃到了许多在日本吃不到的美食，大饱了
口福，现在想起来还会咽口水。他的梦想是用汉语在学会上发表论文，所以退休后就
来到了我的汉语班。对一个上了年纪才开始学中文的人来说，要达到写论文的水平是
件不容易的事，但他十几年来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他还告诉过我们一件有趣的事。有
一次他和中国同仁一起去中国西部考察，正值西瓜收获的季节。当他们路过一片西瓜
地时，几个瓜农正用拳头砸开一个西瓜，用手掰开就吃，大家只吃中间的红瓤。他们
朴素粗犷的样子让他想到在家里吃西瓜时要切成小块，撒点儿盐，坐在桌边优雅地
吃，不痛快，也想体验一下这种吃法。瓜农们当然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吃瓜，他学着
瓜农们的样子大口咬瓜连瓤带籽一起咽下肚，脸上、衣服上都是西瓜汁，但是太痛快
了！太豪爽了！他说终生难忘中国人民的热情友好，终生难忘这次别具一格地吃瓜。
还有一位是佐藤先生，今年81岁了，退休前是一个报社的记者，他曾去过四次中国。
他是个思维敏捷、意见分明、探求心强不妥协的人。退休后来到我的汉语班，学习真
是一丝不苟，造句总是写成一篇小作文，认真表述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对语法用词有
不理解的地方一定穷追不舍地问，常常他连珠炮似的为什么轰炸得我措手不及。不过
我并不反感，反而感谢他给了我带着问题学习学习再学习的机会。他说在中国敦煌旅
游观光时，被莫高窟精美的壁画、雕刻迷倒，心灵像受到了时代的抚摸，被灿烂的文
化震撼，他陶醉了。此时赛过活神仙的烟瘾油然而来，这样的时刻没有烟太美中不足
了，会终身遗憾的。可是带来的烟早已吸完了，一天要吸两包烟的他再也忍不住了，
一定要弄支烟抽抽！可是他到小商店去买烟，因为不会中文，和店主好一阵周旋，比
手画脚好不容易才买到了烟，立刻深吸了一口太过瘾了，满足了心愿。学点儿中文至
少将来再来中国时买烟会容易点儿的念头顿生。这就是他退休后就开始学汉语的初
衷。不过他来到汉语班后，我从来没见过他吸烟，一直以为是他长期搞文字工作的原
因才学汉语。哪知他曾是个大烟枪。
佐藤先生不愧是记者出身，文笔清晰。记得他曾写过一篇虹鳟产卵的作文，记述了虹
鳟溯河产卵的全过程。文章没有华丽的修饰，也没有复杂的渲染，简练地描述了虹鳟
的生命是怎样诞生的，让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强大、自然界不屈不饶的精神。我就像读
一篇通俗易懂的科普文章似的。他说，那是去河边散步时偶然发现河里有溯河产卵的
虹鳟，出于好奇，他就连续几天天天去观察它们，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一个个场面
珍奇而令人感动，所以把它写了下来。
我身边这样的老人还有许多，虽然有的人已经作古，但有的人还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前
行。他们的精神真是太难能可贵了！30多年来我也在跌跌碰碰中从成人到高中到大学
不断扩大教学工作，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尝尽了酸甜苦辣。不过，每当我走进教室，
看到大家期待、渴望的目光；下课看到大家心满意足的笑脸，我欣慰油然而生。常言
道：睹物思情。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活色生香，看到了岁月的诗画。有人说夕阳西下
时，美会在时光中渐渐消失。我不同意这个说法，我深信日落夕阳会更红。虽说我是
他们的汉语老师，而他们才是我真正的人生老师、榜样。他们在不遗余力地给人生增
添余晖，让晚霞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