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与人相依为命,互相影响,甚至很可能是互为因果。
中国男人从前多穿长袍,现在则几乎全是西装。长袍与西装似乎能够对穿衣人赋予
不同的气质,甚至影响他们生活的节奏。一袭长袍给人以轻裘缓带,神定气闲,从容不
迫的印象。换上西装,则几乎立刻要全盘西化,步调加快,一头撞进了适者生存的竞技
场。
我曾在别处记述我在西南联大经济系读书时的两位教授。现在从服装和风格的观点
来看,两位老师确实很不相同。一位是我“欧美经济思想史”的老师赵乃搏先生。我曾
写过,“赵先生是北大的老系主任,他给人的印象,是一身长袍马褂,捋须微笑。上课
时他常常把热水瓶放在课桌上,倒出一杯热茶,一面慢慢喝茶,一面从容讲书。偶然还
要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几句中国诗词古文,作为印证。”
另一位是陈岱孙先生,他是清华和联大经济系的系主任,我的“经济概论”是跟他
念的。我曾在另文中说,“他经常是西装笔挺,口衔烟斗,领襟上插着一朵小红花……
学期开始,他在第一堂上课的第一句话是:‘如果钟声一响,我还没有走进教室,你们
、就、可以、下、课。’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出来。他从来也没有迟到过,总是上课钟声
一响,他就刚刚走上讲台。”
两位风格不同的老师,也代表了从前北大和清华两校学风的不同。
前者可以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后者就近似全盘西化了,联大把二者兼容并包
,是中国近代史上少有的好大学。抗日战争胜利,学校复员北返,我志愿申请分到北京
大学,也就是选择了长袍式的学风。近年常常见到“肢体语言”这个名词,中国自古就
有一套非常生动的“长袍语言”。比如“袖手旁观”、“拂衣而去”,这些简洁、优美
而传神的文学语言和日常用语,都是中国文化里非常宝贵的部分。
从北大的长袍岁月,转移到密歇根大学的西装年代,是一个很大的文化撞击。江山
易改,本性难移。不过长期寄居美国,西式的服装总还是要穿的。
港九虽小,却是重要的国际商业中心,也是选购和订做衣服的天堂。有一个时期,
我因为研究工作上的需要,几乎每年暑假都要去香港一次。于是就有朋友介绍了一位西
装裁缝师傅——章华生先生。章师傅是一位“上海甬帮裁缝”,甬帮裁缝是男装行业中
的精英,他们剪裁特别考究,做工分外精细。那时章师傅是美雅服饰公司男装部的第一
把手,带了两个助手,专门量身订做西服。他的店面,设在九龙弥敦道120号,是乐宫戏
院大楼的一部分。店里两壁玻璃柜橱,陈列着各色衣料。桌子上面,摆着几厚册流行男
装图像和衣料剪样的样本目录。工作室就在店面的后边。
那些年间,我每到香港,总会去订做一两套西装。每做一套衣服,要到美雅先量身
,然后两次试身,再加取件,前后四次。去的次数多了,渐渐与章师傅几乎成了朋友。
我每次到他店里,章师傅都会表现出他那上海式的接待客户的派头,吩咐助手:“打电
话到楼上快来一个合菜戴帽,两张薄饼!”原来那个大厦楼上,有一家北方馆子,名叫
乐宫楼。我听了,连忙推辞,说是吃不下去。章师傅于是说,“那么叫乔家栅送两碗四
喜汤圆,我来陪马先生吃。”我再推让,连说天气太热,不必了。他又吩咐:“那就去
叫一杯冰咖啡,一份草莓蛋糕好了。侬总要赏个光嘛!”我不便再拒,只好道谢。这一
套礼数之后,才能言归正传,谈到衣服。取回新衣的时候,章师傅照例又要坚持赠送几
条领带,以示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