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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送交者: 季羡林 2003年02月19日21:16:32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季羡林: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中国台湾网2月18日讯 题: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作者:季羡林)

  我现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他虽已长眠地下,但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
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却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的纪念日。此时,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
平城,然而城内人心并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学生也并不惶惶,而且,不但不惶惶,在人
们的内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还有点狐疑,都在期望着迎接解放军。适逢北大校庆
大喜的日子,许多教授都满面春风,聚集在沙滩孑民堂中,举行庆典。记得作为校长的
适之先生,作了简短的讲话,满面含笑,只有喜庆的内容,没有愁苦的调子。正在这个
时候,城外忽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大家相互开玩笑说:“解放军给北大放礼炮哩!”
简短的仪式完毕后,适之先生就辞别了大家,登上飞机,飞往南京去了。我忽然想到了
李后主的几句词:“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我想改写一下
,描绘当时适之先生的情景:“最是仓皇辞校日,城外礼炮声隆隆,含笑辞友朋。”我
哪里知道,我们这一次会面竟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话,这是含笑不
起来的。

  从此以后,我同适之先生便天各一方,分道扬镳,“世事两茫茫”了。听说,他离
开北平后,曾从南京派来一架专机,点名接走几位老朋友,他亲自在南京机场恭候。飞
机返回以后,机舱门开,他满怀希望地同老友会面。然而,除了一两位以外,所有他想
接的人都没有走出机舱。据说——只是据说,他当时大哭一场,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
足为外人道也。

  适之先生在南京也没有能呆多久,“百万雄师过大江”以后,他也逃往台湾。后来
又到美国去住了几年,并不得志,往日的辉煌犹如春梦一场,它不复存在。后来又回到
台湾。最初也不为当局所礼重,往日总统候选人的迷梦,也只留下了一个话柄,日子过
得并不顺心。后来,不知怎样一来,他被选为中央研究院的院长,算是得到了应有的礼
遇,过了几年舒适称心的日子。适之先生毕竟是一书生,一直迷恋于《水经注》的研究
,如醉如痴,此时又得以从容继续下去。他的晚年可以说是差强人意的。可惜仁者不寿
,猝死于宴席之间。死后哀荣备至。中央研究院为他建立了纪念馆,包括他生前的居室
在内,并建立了胡适陵园,遗骨埋葬在院内的陵园。今天我们参拜的就是这个规模宏伟
极为壮观的陵园。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后,悲从中来,心内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眼
泪自然流出。杜甫有诗:“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我现在是“焉知五十载,躬亲
扫陵墓。”此时,我的心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自己已经到望九之年,距离适之先生所呆的黄泉或者天堂乐园,只差几步之遥了
。回忆自己八十多年的坎坷又顺利的一生,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认为,一个人生在世间,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须具备三个条件
:才能、勤奋、机遇。行行皆然,人人皆然,概莫能外。别的人先不说了,只谈我自己
。关于才能一项,再自谦也不能说自己是白痴。但是,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这一点自
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谈到勤奋,我自认还能差强人意,用不着有什么愧怍之感。但是
,我把重点放在第三项上:机遇。如果我一生还能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话,主要是靠机
遇。机遇的内涵是十分复杂的,我只谈其中恩师一项。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
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根据老师这三项任务,老师对学生都是有恩的。然而,
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语言中,只有汉文把“恩”与“师”紧密地嵌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
分割的名词。这只能解释为中国人最懂得报师恩,为其他民族所望尘莫及的。

  我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机遇,就是我一生碰到了六位对我有教导之恩或者知遇之恩的
恩师。我不一定都听过他们的课,但是,只读他们的书也是一种教导。我在清华大学读
书时,读过陈寅恪先生所有的已经发表的著作,旁听过他的“佛经翻译文学”,从而种
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种子。在当了或滥竽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由于一个天上掉下
来的机遇,我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正在我入学后的第二个学期,瓦尔德施密特先生调
到哥廷根大学任印度学的讲座教授。当我在教务处前看到他开基础梵文的通告时,我喜
极欲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这不是天赐的机遇吗?最初两个
学期,选修梵文的只有我一个外国学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误,而且备课充分,讲解
细致,威仪俨然,一丝不苟。几乎是我一个学生垄断课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见。二战
爆发,瓦尔德施密特先生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原印度讲座教授西克,虽已年逾八旬,
毅然又走上讲台,教的依然是我一个中国学生。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诉我,他要把自己平
生的绝招全传授给我,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传》,还有他费了二十
年的时间才解读了的吐火罗文。在吐火罗文研究领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权威。我并非天
才,六七种外语早已塞满了我那渺小的脑袋瓜,我并不想再塞进吐火罗文。然而像我的
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诉我的是他的决定,一点征求意见的意思都没有。我惟一能走
的道路就是:敬谨遵命。现在回忆起来,冬天大雪之后,在研究所上过课,天已近黄昏
,积雪白皑皑地拥满十里长街。雪厚路滑,天空阴暗,地闪雪光,路上阒静无人,我搀
扶着老爷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现在我真觉得,我
身边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为了学术,不惜衰朽残年,不顾自己的健康,想把衣钵传
给我这个异国青年。此时我心中思绪翻腾,感激与温暖并在,担心与爱怜奔涌。我真不
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战期间,我被困德国,一呆就是十年。二战结束后,听说寅恪先生正在英国就医
。我连忙给他写了一封致敬信,并附上发表在哥廷根科学院集刊上用德文写成的论文,
向他汇报我十年学习的成绩。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问我愿不愿意到北大去任教。北
大为全国最高学府,名扬全球,但是,门坎一向极高,等闲难得进入。现在竟有一个天
赐的机遇落到我头上来,我焉有不愿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荐给了
当时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学
术界有极高的声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领导立即接受。于是我这个三十多岁的毛头小
伙子,在国内学术界尚无藉藉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北大的大门。唐代中了进士,
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我虽然没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为北
大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心中有点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在此后的三年内,我在适之先生和锡予(汤用彤)先生领导下学习和工作,度过了
一段毕生难忘的岁月。我同适之先生,虽然学术辈分不同,社会地位悬殊,想来接触是
不会太多的。但是,实际上却不然,我们见面的机会非常多。他那一间在孑民堂前东屋
里的狭窄简陋的校长办公室,我几乎是常客。作为系主任,我要向校长请示汇报工作,
他主编报纸上的一个学术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谈学术问题,最难能可
贵的是他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
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他摆当时颇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
,在教授会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会上,在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上,我们也时常
有见面的机会。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决没有什么局促之感,经常如坐春
风中。

  适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决不老气横秋,而是活泼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
今难忘。有一次召开教授会,杨振声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贵的古画,为了想让大家共同
欣赏,他把画带到了会上,打开铺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适之先
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把画卷了起来,做纳入袖中状,引得满堂大笑,喜气洋洋

  这时候,印度总理尼赫鲁派印度著名学者师觉月博士来北大任访问教授,还派来了
十几位印度男女学生来北大留学,这也算是中印两国间的一件大事。适之先生委托我照
管印度老少学者。他多次会见他们,并设宴为他们接风。师觉月作第一次演讲时,适之
先生亲自出席,并用英文致欢迎词,讲中印历史上的友好关系,介绍师觉月的学术成就
,可见他对此事之重视。

  适之先生在美国留学时,忙于对西方,特别是对美国哲学与文化的学习,忙于钻研
中国古代先秦的典籍,对印度文化以及佛教还没有进行过系统深入的研究。据说后来由
于想写完《中国哲学史》,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开始认真研究中国佛教禅宗以及中印
文化关系。我自己在德国留学时,忙于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以及佛典拼命,没有
余裕来从事中印文化关系史的研究。回国以后,迫于没有书籍资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
,开始注意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解放前的三年中,只写过两篇比较象样的学术论
文:一篇是《浮屠与佛》,一篇是《列子与佛典》。第一篇讲的问题正是适之先生同陈
援庵先生争吵到面红耳赤的问题。我根据吐火罗文解决了这个问题。两老我都不敢得罪
,只采取了一个骑墙的态度。我想,适之先生不会不读到这一篇论文的。我只到清华园
读给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听。蒙他首肯,介绍给地位极高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
发表。第二篇文章,写成后我拿给了适之先生看,第二天他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生经》一证,确凿之至!”可见他是连夜看完的。他承认了我的结论,对我无疑
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这一次,我来到台湾,前几天,在大会上听到主席李亦园院士的讲
话,中间他讲到,适之先生晚年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在下午饮茶的时候,他经常同年
轻的研究人员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说:做学问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我
乍听之下,百感交集。适之先生这样说一定同上面两篇文章有关,也可能同我们分手后
十几年中我写的一些文章有关。这说明,适之先生一直到晚年还关注着我的学术研究。
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吗?

  在政治方面,众所周知,适之先生是不赞成共产主义的。但是,我们不应忘记,他
同样也反对三民主义。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国政治,世界
上最民主的国家就是美国。这同他的个人经历和哲学信念有关。他们实验主义者不主张
什么“终极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义”都与“终极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对。他
同共产党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说,他一辈子没有写过批判共产主义的文章,而
反对国民党的文章则是写过的。我可以讲两件我亲眼看到的小事。解放前夕,北平学生
动不动就示威游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饥饿反迫害”等等,背后都有中共地下党
在指挥发动,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适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北平国民党的宪兵
和警察逮捕了学生,他都乘坐他那辆当时北平还极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各大衙门之间,
逼迫国民党当局非释放学生不行。他还亲笔给南京驻北平的要人写信,为了同样的目的
。据说这些信至今犹存。我个人觉得,这已经不能算是小事了。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
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适之先生。一个学生走进来对他说:昨夜延安广播电台曾对他专线
广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后,将任命他为北大校长兼北京图书馆的馆长。他听了
以后,含笑对那个学生说:“人家信任我吗?”谈话到此为止。这个学生的身份他不能
不明白,但他不但没有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态度依然亲切和蔼。小中见大,这些小事
都是能够发人深思的。

  适之先生以青年暴得大名,誉满士林。我觉得,他一生处在一个矛盾中,一个怪圈
中:一方面是学术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偬奔波,
作为一个“过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身陷怪圈。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我认为,这个怪圈确实存在,而且十分严重。那么,我对这个问题有什么
看法呢?我觉得,不管适之先生自己如何定位,他一生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一点
,就是一个书呆子。也举一件小事。有一次,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会议开始时,适
之先生匆匆赶到,首先声明,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要早退席,会议开着开着就走了题
,有人忽然谈到《水经注》。一听到《水经注》,适之先生立即精神抖擞,眉飞色舞,
口若悬河。一直到散会,他也没有退席,而且兴致极高,大有挑灯夜战之势。从这样一
个小例子中不也可以小中见大吗?

  我在上面谈到了适之先生的许多德行,现在笼统称之为“优点”。我认为,其中最
令我钦佩,最使我感动的却是他毕生奖掖后进。“平生不解掩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他正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中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一方面有
我上面讲到的只此一家的“恩师”;另一方面却又有老虎拜猫为师学艺,猫留下了爬树
一招没教给老虎,幸免为徒弟吃掉的民间故事。二者显然是有点矛盾的。适之先生对青
年人一向鼓励提挈。40年代,他在美国哈佛大学遇到当时还是青年的学者周一良和杨联
升等,对他们的天才和成就大为赞赏。后来周一良回到中国,倾向进步,参加革命,其
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杨联升留在美国,在二三十年的长时间内,同适之先生通信论学,
互相唱和,在学术成就上也是硕果累累,名扬海外。周的天才与功力,只能说是高于杨
,虽然在学术上也有所表现,但是,格于形势,不免令人有未尽其才之感。看了二人的
遭遇,难道我们能无动于衷吗?

  适之先生于1962年猝然逝世,享年已经过了古稀,在中国历代学术史上,这已可以
算是高龄了,但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似乎还应该活得更长一点。中国古称“仁者寿”
,但适之先生只能说是“仁者不寿”。当时在大陆上“左”风犹狂,一般人大概认为胡
适已经是被打倒在地的人,身上被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这样一个人的死
去,有何值得大惊小怪!所以报刊杂志上没有一点反应。我自己当然是被蒙在鼓里,毫
无所知。十几二十年以后,我脑袋里开始透进点光的时候,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曾写了
一篇短文:《为胡适说几句话》,我连“先生”二字都没有勇气加上,可是还有人劝我
以不发表为宜。文章终于发表了,反应还差强人意,至少没有人来追查我,我心里一块
石头落了地。往后几年,改革开放之风吹绿了中华大地,知识分子的心态有了明显的转
变,身上的枷锁除掉了,原罪之感也消逝了。被泼在身上的污泥浊水逐渐清除了,再也
用不着天天夹着尾巴过日子了。这种思想感情上的解放,大大地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
愿意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自己的力量。出版界也奋起直追,出版了几部《胡适文集》
。安徽教育出版社雄心最强,准备出版一部超过两千万字的《胡适全集》。我可是万万
没有想到,主编这一非常重要的职位,出版社竟垂青于我。我本不是胡适研究专家,我
诚惶诚恐,力辞不敢应允。但是出版社却说,现在北大曾经同适之先生共过事而过从又
比较频繁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铁证如山,我只能“仰”(不是“俯”)允了。我
也想以此报知遇之恩于万一。我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七千字的总序,副标题是:还胡适以
本来面目。意思不过是想拨乱反正,以正视听而已。前不久,又有人邀我在《学林往事
》中写一篇关于适之先生的文章,理由同前,我也应允而且从台湾回来后抱病写完。这
一篇文章的副标题是:毕竟一书生。原因是,前一个副标题说得太满,我哪里有能力还
适之先生以本来面目呢?后一个副标题是说我对适之先生的看法,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联翩,上下五十年,纵横数千里,往事如云如
烟,又历历如在目前。中国古代有俞伯牙在钟子期墓前摔琴的故事,又有许多在至友墓
前焚稿的故事。按照这个旧理,我应当把我那新出齐了的《文集》搬到适之先生墓前焚
掉,算是向他汇报我毕生科学研究的成果。但是,我此时虽思绪混乱,但神智还是清楚
的,我没有这样做。我环顾陵园,只见石阶整洁,盘旋而上,陵墓极雄伟,上覆巨石,
墓志铭为毛子水亲笔书写,墓后石墙上嵌有“德艺双隆”四个大字,连同墓志铭,都金
光闪闪,炫人双目。我站在那里,蓦抬头,适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
的笑容,突然显现在眼前,五十年依稀缩为一刹那,历史仿佛没有移动。但是,一定神
儿,忽然想到自己的年龄,历史毕竟是动了。可我一点也没有颓唐之感。我现在大有“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感。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有机会,重来宝岛,再一次站
在适之先生的墓前。

[后记]

  文章写完了,但是对开头处所写的1948年12月在孑民堂庆祝建校五十周年一事,脑
袋里终究还有点疑惑。我对自己的记忆能力是颇有一点自信的,但是说它是“铁证如山
”,我还没有这个胆量。怎么办呢?查书。我的日记在“文革”中被抄家时丢了几本,
无巧不成书,丢的日记中正巧有1948年的。于是又托高鸿查胡适日记,没能查到。但是
,从当时报纸上的记载中得知胡适于12月15日已离开北平,到了南京,并于17日在南京
举行北大校庆五十周年庆祝典礼,发言时“泣不成声”云云。可见我的回忆是错了。又
一个“怎么办呢?”一是改写,二是保留不变。经过考虑,我采用了后者。原因何在呢
?我认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一个现实,我脑筋里的回忆也是一个现实,一个存在形
式不同的现实。既然我有这样一段回忆,必然是因为我认为,如果适之先生当时在北平
,一定会有我回忆的那种情况,因此我才决定保留原文,不加更动。但那毕竟不是事实
,所以写了这一段“后记”,以正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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