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歐文還是能夠覓得不少情趣的。

歐文是洛杉磯的衛星城，真正引起世人注意，也就是近30多年的事情，就象這所 加里福尼亞大學歐文分校，那是1965年建校的，在加州8所分校中，它是只能算作小 弟弟的，尤其是比起那些位尊年長如老大哥伯克萊、洛杉磯和聖地亞哥分校輩。但這 個小弟弟是很爭氣很要強的，問世至今，就象一頭虎虎而有生氣的小牛犢，一股勁兒 地，緊趕慢趕地朝前趕，而今，它在2000年度全美600餘所榜上有名的大學中已經躋 身前40位，在全美公立大學的排名也已是第10位，很有點後來居上、後生可畏的氣概 了。平心而論，這些年來，歐文地區的得名，真是跟這所銳意求進的學校不無關係。 好事成雙，到了最近的兩年，硅谷"南遷"一說愈見其真，而南遷的所在，眾口一詞， 便在歐文，於是，歐文一時間更是身價百倍，地值飈升，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半 年前用40萬買下的一棟房子，到了現在，已經價值80萬，身價翻了一番。直到"9、 11"以後，不少美國人都存了下一份明哲保身、存錢自護的觀念，歐文的買房熱才顯現 出疲軟勢態。

歐文是譯名，它的英文名字是Irvine，在美國的華人社會，習慣將它譯作"爾灣"。

不過，歐文也好，爾灣也好，說句心裡話，我個人倒是希望"硅谷南遷歐文"一說 成真的，不僅是因為我的兒子就在歐文分校，愛屋及烏。還因為，這確實是一個叫人 留連忘返的好地方。

歐文是位於加州南部的一座瀕海小城，從這座小城輻射出去，可以到達加州沿海 的許多有名的海灘度假勝地，諸如Long Beach(長灘)，Laguna Beach(勒古娜海灘)， Newport Beach(紐波特海灘)，等等。早在40多年前，歐文還是一片沙漠荒灘，人煙 稀少。直到60年代初，這裡矗立起一所新的綜合大學，也就是加州大學歐文分校 (UCI)後，才漸有今日的嶄露頭角。現代社會發展的事實證明，一個地區教育的發展， 能夠帶動這個地區各項事業的發展，諸如市政、公交、郵政、住房建設和與之相配套 的相關產業，以及商業網點等。今天的歐文，確實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蓬勃向上的 繁榮景象。

對美國的許多城市，你如果用自己心中對城市一成不變的固有觀念去打量它，它 簡直就太不象一個城市，因為，它絕對不會給你一個巴黎、上海和香港的感覺，也不 會給你一個紐約、舊金山和洛杉磯的印象，以洛衫磯的許多衛星城為例，近一點，就 以眼前的歐文為例，那絕對不是一個人口稠密的居民區，絕對不是，不是上海的黃浦 區、靜安區、徐匯區或北京的王府井，不會讓你一開門就見坐鄰右舍，屋舍一匝復一 匝，樓房一幢接一幢，弄堂一串連一串，街道一條銜一條，總之，在你從小長大其中 的那種城市裡，你整個兒就是處在房子、街道和人的包圍之中。在美國的許多城市可 不一樣，它其實就是綠洲中的一個小島，譬如加里福尼亞州，那根本就是一大片綠野 或一大片沙漠的天地，那地圖上標出的代表城市的一個個小圈圈，簡直精確到了極 致，而到了真正去尋覓它們，尋覓那些城市的時候，也許你還會失望，因為它們在綠 野或沙漠的包圍中，實在是微乎其微到了連小圈圈都不是的地步，即便是在那連小圈 圈都不是的地方，人口、屋舍居然還是那麼的分散，而且，那屋舍儘管美麗儘管異國 氛圍十足，但畢竟都是以二、三層樓甚至平房為主，不象紐約，不象香港，不象上 海，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氣宇軒昂，景象萬千。於是，你會從心裡很不情願地生出 一份荒涼的感覺，你會有一種驟然從城裡人跌為鄉下人的感覺，你會對自己也對別人 說一句，難道這就是美國？這就是加里福尼亞？"直到後來親戚或朋友駕車載你去購物 中心遊玩觀光時，你突然發現幾乎所有的購物中心都用一個詞來標識：Island，那詞 的中文意思就是"島嶼"，你又一定會由衷地感嘆，美國人用詞，真正是既險且准，對 自己也絕不留臉面，島嶼，可不，那分明是茫茫沙漠或綠野中孤零零的一個個小島嶼 哪！

其實，你本不該對城市抱有那麼固執和一成不變的觀念，你是否曾經想過，城市 或許本不該是一種模式，就象上帝手裡捏出的亞當和夏娃的子孫，又有哪一個會是完 全雷同，須在胸前貼上A、B、C、D的標籤以示區分？何況不同模式的城市，各有各 的好處和難處，甚至屋舍人口的稠密或稀疏，街市社區的繁華或雅靜，說到底，也各 有其優劣長短，利弊得失。譬如眼前的歐文，就時時會讓人感受到對人滿為患的一種 擺脫，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透氣，舉目四顧，芳草綠野，蔥蘢環繞，藍天白雲，鳥聲 啁啾，各色人等，怡然自樂，世外桃源不過如此。於是你豁然開朗，城市花園，花園 城市，原來本當如此？

其實，我總認為，一座城市真正意義的升值，應是其文化內涵的升值。因為道理 說來簡單，人類的終極追求，乃在對文化生活的追求。我在加州40天，東南西北也走 了一些地方，游景點，訪名勝，這本是旅遊客約定俗成的嚮往，導遊們每日的功課， 但在我的眼裡，大峽谷也好，拉斯維加斯也好，抑或好萊塢的環球影城、明星大道、 中國劇院和迪斯尼、金門大橋等等，所有的景點，所有的好玩去處，跟加州的那幾所 聞名遐邇的大學相比，都如小巫見大巫，都如過眼煙雲，難追後者韻味之什一。所 以，在我眼裡，以歐文而言，歐文之最，當是那對我來說近在咫尺的加州大學歐文分 校，這意義，就如同我看洛衫磯之有加州理工學院和加大洛衫磯分校，舊金山之有加 大伯克萊分校和斯坦福大學一般。

美國大學普遍沒有圍牆，歐文分校亦然。其實我就住在歐文校區，只是，那是區 別於學習研究區域的生活區域。兒子在歐文攻讀博士，按規定研究生階段可住入收費 低廉的校區住宅，我也便因此沾光。我在歐文校區住了40天，每天早晨，天色大亮以 後，我總要坐在那棟二層樓的陽台上，舉目而望，望眼前的綠地，大樹和遠近的屋 舍，望那些我似乎看不見、卻分明能感知到的一切。來到歐文的第二天，也就是第一 個早晨，我就開始這樣坐着，到離開歐文的那一天早晨，我還是坐在那裡，那張白色 的塑料靠椅上，感覺就象40天前剛來時一樣，只是多了一份留戀和惜別。

其實，到達歐文的第一個早晨，我的全部感覺就是靜謐。靜靜的綠地，靜靜的大 樹，靜靜的花草，靜靜地蹲伏在小徑間的二、三灰兔，還有，那隨着幾聲撲翅而起的 呱呱鴉聲遠去後迅即恢復寧靜的天空大地，這一切，除了靜謐，還能用什麼詞來形 容？！

這就是我到達歐文第二天，也是第一個早晨留給我的全部印象。如果說，還須用 另一個附帶的詞來修飾靜謐的話，那就是美好，是一種在欣賞蕭邦或德彪西的音樂後 才會產生的美好印象。那個早晨讓我感受到的，正是一種無聲的音樂，天籟之樂。

坐在那個陽台上目力所及的一切，是歐文分校的研究生生活區域。大大小小的二 層或三層美式木結構小樓，就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那高低起伏的斜坡上，與我們比鄰的 那三棟小樓，對面和左側的兩棟，是與我們一式的兩層樓，右側的是一棟三層樓。有 意思的是，即便樓層相同，那款式和色澤也是顯見地不同，但多以橙色為主。在後來 的幾天裡，我隨處所見，愈發感到歐文人在幾乎每一棟建築物的構思中，都摻入了人 在藝術上的一種理念，一種追求，一種嚮往，而它的震撼力和感染力也便在其中了。 至於我眼前的那組小樓群，更有一種會讓人產生乃不知漢唐、無論魏晉的忘卻時世的 感覺，甚至，會自然而然地進入對當年郝思嘉時代的老美們悠哉游哉生活的緬懷。其 實，早年客居巴黎時，我便有過類似的感覺，現在毋寧說是重溫和反芻。

歐文早晨的空氣，較之第一日午後初到之時，似乎尤見清新，儘管那天天色並不 見好，一片鉛灰色，在國內遇見這樣的天色，十有八九是下雨的前兆，偏偏加州一年 四季幾乎沒有雨天。早晨的鉛灰色便是意味着一天的晴好天氣。記得那個早晨，我步 履輕鬆地走下樓梯，急切地希望去感受更多的東西。那天我的樣子，就象一個興奮的 大孩子！

一路走去，令我興奮不已的，就是那滿目蔥蘢綠意的綠草地。那綠色，如茵，如 毯，那一派綠色，無黃無灰無棕，無諸般雜駁之色，就是那種嫩嫩的，淺綠的，令人 神清氣朗、令人心醉神馳、有時卻也會叫人生出些許憊懶的綠色呀！

斯時斯際，整個區域內，寂靜無聲，間或有幾隻晨鴉，呱呱亂叫，騰地撲翅而 去，愈發令人感受到一種特有的靜謐。這裡的居民都是從事科研工作的，晚間工作是 他們的習慣，此時自應正是好睡。 近年來，人們常常提到回歸。來到歐文，那千呼萬喚的回歸感竟自活脫脫地跳將出來 了。

歐文多草，多樹，幾天以後去學校的學習區域，一路前行，一路儘是比肩而立、 須得兩三人合抱的巨樹，那就是歐美文豪們筆下的那種老橡樹了。頂有趣的，是那老 樹的皮竟是白的，遠遠望去，竟象是被剝去一層似的，走到近處，卻又見那樹根盤根 錯節，如母體垂籽，層層累累，作彌散狀，深深扎於土壤之中，又顯見於表面，叫人 頓生一種世事滄桑、芥子須彌的感覺，實乃平生之罕見。

還有一個令人感動和難忘的印象是，在整個歐文校區，所有的格局，所有的建 築，都是依勢造形，遇有大樹草地，寧可繞道，完完全全尊重、保留了原有自然生態 的布局，情形頗有點與巴黎市的市政建築相類，一草一木，一樓一街，力求保持原 貌，不忍稍稍越跨雷池一步。對於每一個多少懂得尊重文化的人來說，這實實在在是 一種文化的震撼。

後來，在歐文、在加州的40天裡，我已熟記了歐文校區的一切，從那用黃白藍大 色塊壘成的學校食堂和頗與巴黎盧浮宮刻有貝聿銘標記的金字塔型入口處相類的學校 銀行，到校區對面的艾爾伯森大型連鎖超市、星期日的農貿市場及法國、墨西哥、意 大利餐館，其中最令我難忘的，還是我這遠方旅人下榻的二層樓研究生宿舍，還有那 個樓板吱格作響的陽台，每天早晨或傍晚，我會坐在那張其實已褪了色的白色靠椅 上，靜靜地觀望、聆聽眼前的一切美景，默想四季的更迭、世事的變遷，有時，甚而 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見。幾乎每天早晨，我會手扶陽台的欄杆，目送兒子啃着夾花 生醬的麵包去實驗室，或者，在夕陽西下時分，靜靜地等候他的歸來。這裡的一切全 是靜靜的，瀰漫着一種叫人心醉、叫人神往的文化氣息和回歸氛圍。

我想，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就是此刻浮現在我心際的歐文的情趣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