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依之地》到底講了什麼？

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趙婷拍的這部片子，確實很成功。看完影片之後，就一直想寫一篇，奈何心裡的感觸也像影片本身一樣淡而零散，無法成型為文字。終於找機會又重看了一遍，邊看邊隨手寫點，但是沒能歸納到一個主題，只好稱其為點滴感悟。

我不敢說自己看懂了《無依之地》，只能說貫穿在電影裡的這些貌似漫不經心，實則用心良苦的瑣碎鏡頭裡，布滿了隱形的觸角，有心事的人會被某根觸角纏住，被帶往自己心靈里的無依之地。

木心說：“不過我所說的悲傷，和別人所說的悲傷是兩樣的”，《無依之地》裡面若有若無的憂傷，和你以為的憂傷，是兩樣的。

Fern 從storage 裡面取出自己的東西，特寫她盯着一件男人的夾克，然後緊緊地擁抱它。愛人逝去，夾克猶在。

蒼藍色天際，灰黃裸露的凍土地，凌亂點綴着薄薄的一層殘雪，白茫茫的天空又飄起雪花，音樂響起，漫漫長路，四散的飛雪中一輛奔馳的房車。。。開車在美國渺無人煙的大地和洲際公路上，是否瞬間就能想起自己奔波的一生和漸漸迷失的終點？我們以終點為目標開始旅程，在漫長的路途中，在永不停歇的時光河流里，卻終於漸漸忘了終點，因為終點不再重要，只要我們還在前行。。。

home is just a word? or something that you carry with you ?

I’m not homeless, I’m just houseless.

Linda 說自己曾經想要開煤氣自殺，但是覺得不忍心對自己所愛的兩隻狗狗做這樣的事情，轉念也就不忍心這樣對待自己。一念一菩提，假如你是個善良的人，為什麼要對自己做這麼殘酷的事情？

Xmas eve，Fern在房車裡打着噴嚏吃自己煮的晚餐，頭上戴了一個白雪公主的髮箍。

被命運碾壓到底層，依然要努力活出幸福和快樂應該有的儀式感。

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不想去教堂的免費住宿，不想被朋友收留，只想在自己的房車裡靠自己生活下去。想活得有尊嚴，有一天也會變得如此不易。

我們如何在不幸的生活中找到一閃而過的快樂小火花？誰沒有過這樣的狀態？

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鏡頭，Fern走在清晨陽光籠罩下的房車露營地，穿過一家家房車，或近或遠漸漸嘈雜起來的模糊人聲，生活的煙火氣，地平線上努力升起的朝陽在遠方深情脈脈地跟着她，鋼琴聲叮叮咚咚如細水長流。我不敢肯定我心裡感受到的那些疏離寡淡的哀傷，就像在人潮擁擠中一塊孤獨沉默的石頭，是否和Fern心裡的感受一樣？

Fern一直在找工作，斷斷續續地也一直在做着不同的工作。曾經有看完片子的人說，這些人為什麼不去一個福利好的州？就吃喝不愁了。我也覺得奇怪，有些人明明打心底里鄙視這些吃福利不工作的人，卻偏偏不能理解像Fern這樣的人不願意吃福利的心情。因為不願意被鄙視，不願意在這個社會裡失去存在的價值。底層之所以是底層，是因為貧窮，並不是因為人生觀的墮落。

Swankie 得了絕症只剩幾個月的生命，她在影片中對Fern說起自己人生中那些美好的片段，Idaho的麋鹿一家子，科羅拉多湖上的鵜鶘，懸崖上成群飛舞的燕子倒影在湖水裡，剛孵化的小燕子的白色蛋殼從懸崖掉落在湖面上。。。“簡直太美妙了！”Swankie說，眼神閃閃發光。

在我們生命將要接近終點的時候，那些能讓我們一再回味的人生中的美好瞬間，讓我們覺得此生不虛此行，沒有遺憾的那些片段，那些事情，會是什麼？也許此刻的我們永遠都無法想象。。。

Swankie，Linda May，Bob Wells 都是房車遊民，真人飾演，趙婷找到她們，把她們的真實故事寫入電影，並邀請她們在影片中出演，出演影片的這筆錢也改變了這些人的生活。趙婷是個善良的人，她的獲獎感言裡說的那一段“人之初性本善”，是發自肺腑，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詮釋。

Fern和Dave的感情線，在影片裡處理得很淡很淡，從開罐器到摔了Fern的寶貝碟子，到Fern照顧生病中的Dave，到兩人一起在餐館工作，一起去附近公園玩，在高高的恐龍模型前Dave給Fern拍照，兩人坐在陡峭的峽谷邊緣一起享受晚餐，不經意也就是朋友。Fern是個感情細膩心地善良的人，那種對永失所愛的糾結和痛苦，也是促使她走上房車之路的部分原因。這種人的吸引力其實超乎我們的想象。

直到Dave的兒子找來，Dave要回家做一個爺爺了。在狹小的快餐店廚房，Dave猶豫又笨拙地問Fern ： you wanna come with me ? 明顯的信號，Fern認真想了一會兒說：I’ll visit sometime。然後有點不舍地看着Dave的房車掀起一陣黃沙，開走了。Dave留給Fern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和一張紙條。是愛嗎？是拒絕嗎？

我是第二遍看的時候，才注意到影片在Dave走了之後，給了很多和之前對比的鏡頭，Fern給自己自拍，Fern自己坐在峽谷邊緣的椅子上，一個人和一個人的孤單。她有沒有想念Dave的陪伴？我很為Fern的堅強動容。

離開Dave之後，Fern獨自過了一段日子，最後幾經周折，終於在感恩節去拜訪了Dave。含飴弄孫的Dave 又一次明白地邀請Fern留下來，近乎是樸素的表白了：I like you, I like being around with you, you’re a good person. 到了那個年齡，是不是這樣的表白已經可以算是轟轟烈烈？

Fern哼着小曲，在搖椅里哄着嬰兒，她是不是在揣摩，留下來，像Dave那樣，做一個逗弄孫兒的老奶奶，會不會是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可是Dave和兒子四手聯彈的默契溫馨，不屬於她。

最後，Fern一個人開着房車上路了，陰雨綿綿的鄉村路，ludovico Einaudi 的配樂，淒楚嗎？也許，但好像又不是，Fern的眼神，堅定從容。

我注意到，Fern 和她妹妹 Dolly 關於她的房車生活的不同理解，其實也是熒幕下觀眾對於這部片子的不同理解。

片子中的莎士比亞的詩我覺得是影片中試圖升華這個故事的處理。當觀眾在瑣瑣碎碎的場景和平靜的對白中，有點感觸，有點懵懂，又有點失落，好像在清晨的薄霧中醒來，慢慢記起了昨夜夢境裡的心酸。莎士比亞的詩就在那一瞬間，像一縷陽光射入，通透又豁然。

有一年暑假，自駕幾乎玩遍了美國西南部的國家公園，所以影片的取景，那種荒涼的地貌，對我有種熟悉的親切感。

Fern走在海岸懸崖上的那一段我特別喜歡，天地陰沉，狂風巨浪，驚濤拍岸，好像命運帶着滿滿的惡意，發泄着不滿。Fern卻像一隻內心強大的母獅子，安靜地昂起頭，憑風吹起亂發，閉上眼睛。

Swankie 去世後，Bob Wells 和Fern的對話那一段，關於如何應對逝去親人的痛苦，真實如一支利箭，讓毫無防備的我痛哭失聲。也許，只有失去過最愛之人，才會理解，Fern流放自己於蒼茫大地，也許只是想彌補心中的那塊空白。

然而她忽然微笑釋然了，在Bob告訴她下面這段話之後

what’s remembered lives

One of the things I love most about this life is that there's no final goodbye. You know, I've met hundreds of people out here and I don't ever say a final goodbye. I always just say, "I'll see you down the road." And I do. And whether it's a month, or a year, or sometimes years, I see them again.

影片最後，Fern回到了Empire，回到了廢棄的石膏廠，在布滿灰塵的暗淡無光的廠房內靜靜地流淚，那些屬於她的幸福美好的日子，隨着石膏廠的倒閉，丈夫的去世，悄無聲息地破碎消散了，從故事開始的隱隱作痛，淡淡憂傷，在一個多小時後的影片結尾，終於如願以償，化作淚水流下。

Dedicate to the ones who had to depart

See you down the road

假如我們不得不告別，我們一定會再見。。。到那時候，我們終將完好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