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儒商世家

張木匠一生獨居，沒有家人，後事自然要由唯一的徒弟孝成張羅。孝成於喪葬事宜卻是一無所知，只好去請教外公。

孝成的外公得知張木匠病重，已經料到孝成必然無力應付，便從鄰村買了一口薄棺備下。孝成來報喪，就告訴孝成棺材已經備好，即可將喪事速速辦了。

孝成看了外公買的棺材，跟他在師傅家裡做的，質量不可同日而語，心想還不如自己做一個。

外公看見孝成臉色，知道他嫌棺材質量差，就告訴他，跟張木匠只有一年師徒情分，擔承喪事已屬不易，不必過於鋪張，再說方圓百里除非讓張木匠自己給自己做棺材，也沒人能做到張木匠的水準。

孝成一時也沒有主意，只能依外公所言行事。

外公給張木匠找到的墓地，就在村西頭樹林外，離張木匠的房子也不很遠。

喪事雖已草草辦了，孝成卻憐惜師傅一生辛苦，又無子嗣，恰逢秋忙已過，便央得父母同意，要留在木匠鋪給張木匠戴三個月的孝。

孝成沒有告訴父母的心思，是要用三個月戴孝的時間，打一口松木棺材，把張木匠平生喜愛的犁把花，盡都雕刻在棺蓋上。

一個冬天，孝成就住在張木匠的房子裡每天用張木匠留下的木材做活。這一口棺材，費了孝成足足三個月功夫。孝戴完了，張木匠的一點家財也給孝成吃盡賣空。

其實張木匠一輩子也沒有打過這麼好的棺材。浦東鄉下，哪有人出得起三個月的人工？再說一個木匠花三個月打一口棺材，可就把別的活都耽誤了。

可是孝成卻不是想着做生意，而是不計工本，一味地精工細磨，只想把三個月的孝期打發了，就回家幫阿爸種田。

松木棺材做成了，刷上油亮的紅漆，孝成看了頗覺自得。

他去求外公想把張木匠的薄木棺材起出來換棺時，才知道了入土為安，入了土就不能再挖出來的規矩。張木匠入了土，就有了家，不能再驚擾他了。

孝成又問外公張木匠的房子怎麼辦？他外公說且先空在那裡，反正是孝成的財產，以後需用錢時可以把房子賣掉。

孝成無奈，又捨不得三個月的功夫和那些張木匠留下來的松木，想了半天，決定把棺材拉回望江村，送給父親做壽材，以謝父親支持他學了一年的手藝。

他借了外公家的驢車，準備拉着精心雕制棺材回望江村。張木匠留下的應手工具，孝成都收拾起來裝在棺材裡。

今後沒有師傅了，一切要靠自己幹了。

車出了村西頭，孝成拐個彎，到張木匠墓前，向師傅磕頭道別，對着墳墓說：“師傅，謝謝你教我的本事，現如今我只能一切儉省了，但我一定會吃苦耐勞，給師傅爭氣，今後我若賺了錢，就回來給師傅重修墳墓。”

年節已到初春，江南柳芽含苞，天氣漸暖。這一帶原初是官道，路面雖久不維修，卻還寬敞。孝成趕着驢車走了一晌午，便停在路邊飲驢，一邊拿出乾糧來吃。

那口紅漆的雕花壽材，在日頭下光亮奪目。

這時對面路上來了輛趕路的馬車，只聽得車上有人大聲讚美：“真漂亮啊，好木工活呀，真好功夫啊！”

孝成從路邊抬頭看去，見一輛往周浦去的馬車上，趕車人的背後坐着個衣衫乾淨的中年人。那人身量修長，眉清目秀，戴着一頂瓜皮帽，日頭下挺直地坐着，顯得氣宇軒昂。

孝成不由得則頭注目，看那衣着，一忘而知是對岸城裡來的，因為這裡的鄉下人很少穿那種淺色的褲子，太容易髒。

馬車已經走過孝成身邊兩丈許，那車夫忽然吆喝一聲，馬車停了下來。那車上的中年人縱身一躍，跳下馬車。

孝成看那起跳的姿勢，真箇瀟灑。

那人落地後便走過來向孝成抱拳道：“小先生，可否讓我看看這具棺木？”

孝成第一次見陌生人來搭話，有些害羞，站起身來，手裡還拿着吃了一半的煎餅，看着那人不知說什麼好。

那人伸手摸了摸棺材蓋，口裡嘖嘖稱讚，對孝成說：“敢問這棺材是不是周浦張木匠造的？”

孝成聽得問起師傅，眼淚涌了上來。

那人一驚，忙問：“啊呀小先生，哪裡得罪了？”

孝成見那人貌樣慈善，也不再害羞，就告訴他：“你說的張木匠是我師傅，三個月前就過世了。”一邊抹去眼淚。

“張木匠過世了？”那人聽了，似乎非常吃驚，拿右手拳頭向左掌里敲了幾下，又嘆息了一會，才自我介紹：“鄙人姓柳名叫阿良，是浦西蔣公館的管家， 我家蔣先生想在九林塘蓋房子，特地差我來請張木匠幫忙。沒想到來晚了，唉！”

孝成把半塊煎餅放到口袋裡，騰出手來，也學着他抱拳道：“柳叔叔好，我叫羅孝成。我師傅去年就開始病了，好好壞壞，就算還健在，恐怕也幹不了造房子的活了。”

“他臨死有沒有什麼話留下呢？”阿良問。

“他說，我想躺下睡了。”孝成據實回答。

“他累了，真的累了啊。”阿良感慨地說。

沉默了須臾，阿良又指着棺材問：“只是這口棺木這麼好，倒讓你家買下了，這怕是張木匠最後的傑作吧？”

“這個棺材不是師傅造的，是我自己造的。”孝成接着就把如何拜師學藝，如何費了三個月想給師傅做一口好棺材，卻又如何於禮不宜，只好轉送父親等等，一併告訴阿良。

那柳阿良聽了越發驚奇：“這樣的手藝，常人三年也學不會，你小小年紀才從師一年就能獨立做成這麼好的棺材。”

孝成聽柳阿良誇他，窘得不知說什麼好。

柳阿良又到棺材前仔細摸索查看，又推開蓋子檢查結構，果然結實又精緻。

他想了一想對孝成說：“我當年與張師傅有過交情，知道他有真本事，年紀還不算大，卻竟然走了，真是可惜了，我一定要去張師傅墳上祭拜一下盡點心意。張師傅的墓地在哪裡？”

“在周浦村西頭小樹林外，那裡有不少墳墓，你到周浦一問就曉得了。”孝成朝周浦方向指了指。

“那好，我先去祭拜張師傅。敢問你家住哪裡？”

“我是東邊望江村人。”

阿良又問：“你跟張木匠學得這麼好，我回去稟明蔣先生，也許會請你去做些事也不一定。你可願意？”

孝成聽了趕忙抱拳道謝：“當然，我願意啊。”心想如果能出門干木匠活賺錢，九林塘也罷，浦西也罷，豈不都勝過回家種田？

孝成與阿良拱手告別，阿良的馬車往西直奔周浦去了。

趕着驢車繼續往家走，孝成心裡卻突然有些害怕。

若有人請他去浦西，那自然又好玩又得錢，只是想起阿良先前說請師傅在九林塘造房子，如果蔣先生也請他去造房子，那可不是好玩的。師傅雖然跟他講解過如何造房子，但他畢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若師傅活着，能帶着他做一回就好了。

想到此，又非常懷念師傅。

羅家老屋前的銀杏樹上滿是嫩綠的新芽，大門敞開着，門口用兩條板凳支起孝成的這具紅漆雕花的傑作，真箇叫蓬蓽生輝。

老龍興站在一旁，上下前後撫摸觀察，貌似細細查驗，但他一臉的得意驕傲，分明是等着左鄰右舍來詢問仰慕。

“老龍興啊，我說你怎麼捨得讓兒子躲在外面不下地幹活呢？背了老命一個人在田裡勞碌了一年，原來賺到了這麼個豪華壽材，真有你的呀！”鄰居張家伯伯艷羨地誇獎。

“唉，我勞碌命啊。”老龍興假惺惺地苦笑。

“什麼勞碌命呀，就是要乘自己還幹得動，培養兒子長出息。”張家伯伯又放低聲音對老龍興耳語：“你看看孝貴那小赤佬，成天就是在村邊路口打架惹事，你兒子跟他比，可不知出息倒哪兒去了。”

“人家有人家的打算，各人有不同的出息，我把兒子送走了，就自己苦了。”老龍興繼續做出一副苦臉。

“咦，兒子不是學成本事回來了嗎？從此不用一個人幹活了。”張家伯伯說。

“唉，你有所不知，他還是要走的。”

“張木匠都死了，他走哪裡去？”

“聽說有人邀請他去浦西做事，你說這兒子大了，我如何攔得住？”老龍興依舊作苦笑樣，可是心裡的喜悅已經掩蓋不住。

“阿喲，你這是要寒磣我們鄉下人哪，誰不樂意去浦西過日子呀。你個臭老龍興，真是祖上修來的福。”張家伯伯抬手假作要打老龍興的樣子。

老龍興不躲不閃，喜滋滋地等着挨打。

孝成在一旁向張家伯伯作揖說：“張家伯伯，我若真的能去浦西賺錢，我給你買西洋糖吃。”

“哎，好，這是你說的哦，張家伯伯我沒本事生出你這麼爭氣的兒子，分塊糖吃總還是可以的，哈哈。”

孝成做了木匠的消息在望江村不脛而走，村里很多人來請孝成裝修些門窗桌椅，活雖不難，卻讓孝成也因此把張木匠教的一些基本功，又練習了一遍。心裡琢磨着如果真要造房子，一個人也幹不了，一定還有其他木匠一起做活的？那裡去找一堆木匠來幫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