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照顧？”

“我看是你那位巧珍姐姐。”

“巧珍姐姐？”孝成吃驚地問。

“不知有沒有正式收房，外公不說，我們也不便問。”

“你瞎猜吧？”孝成說。

“瞎猜？你沒看她跑進跑出廚房，伺候外公比你媽他自己的女兒還周到？”

“巧珍姐從小就是喜歡在廚房裡幫忙的，我沒有發現什麼不同啊？再說她比外公小好幾十歲呢。”

“你說過巧珍從小是丫頭，浦東人的規矩，丫頭大了要嫁人，她比你都大了，為什麼還留在外公家？上酒的時候她還叮囑外公少喝點，丫頭敢管老爺？我看她呀，只怕早就不是丫頭了。”玉屏似乎滿有把握。

“是麼？我還是覺得不太像。”孝成搖了搖頭。

“什麼樣才算像了？外公這年紀丫頭收房，自然不會像我們這樣少年夫妻要熱鬧宣布的。我唯一擔心的，是外公不要掏空了身體，讓年輕女人捲走了財產。”

“我看你是多疑。”孝成還是不信。

“不過只要巧珍在，外公的日常生活至少不用你媽擔心。我們慢慢看着吧。你外公有很多錢吧？”玉屏問。

“他好像有些地，吃穿不愁，有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孝成說。

“我們孫輩，不好問外公有多少錢。你看有沒有必要提醒姆媽，不要讓巧珍鑽了空子？”玉屏總是不放心。

“不管這個事吧，我們自己錢夠用就行了。不過你有沒有猜出來為什麼外公和阿良叔認識？”孝成又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也沒什麼重要的，以後慢慢就能問出來了。”

夫婦倆回到浦西，已經是大年初四。

打開棺材店的門板，發現已經有五家留下字條，緊急需要棺木。

生意人真是一天也不能走開。

忙到正月十五過了，終於把新年關店期間的欠賬還清，晚上夫婦倆精疲力盡回到春陽里，見一個人蹲在門口地上。

天色已經擦黑，看不清那人模樣。

“這是誰呀？”孝成問玉屏，又像是問自己。

“叫花子吧？給他兩個錢？”玉屏輕聲回答。

“這條街上從來沒見過叫花子啊。”孝成感到奇怪。

“你家裡出事了，還敢在這裡罵我叫花子。”蹲着的那人出聲講話了。

聲音很熟，孝成想。

他走近了彎腰去細看，那人卻站了起來急切地說：“孝成，你快回家去看看吧。”

原來是孝貴！

“阿哥你怎麼來了？”孝成一邊說一邊拉起孝貴。

“你阿爸生病了，你媽讓我來拽你回去。”

原來孝成他們走後第三天，老龍興突然患心口痛，站立不穩，龍興嫂急忙請九林塘的醫生把了脈，報說只是勞累體虛，並無大礙，開了個滋補的藥方。但此後幾天老龍興每天越加虛弱，臉色不好，所以龍興嫂差孝貴來通知孝成趕回去看看。

孝成一聽父親病重，也來不及與玉屏多商量，當即叫了馬車，拉着孝貴上了車。

玉屏在後面喊：“你不要太急，我這裡安排一下兩三天也會過江去。”

“好 —— 的 —— ”孝成的聲音傳來，馬車已經走遠了。

一輪滿月高高地掛在暗藍底子微微透紅的夜空，村落里房子的黑影點綴着大大小小點點斑斑的紅光。

每家每戶房頂門邊掛着的元宵燈籠，把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紅光中，夜空的邊緣都被燈籠的紅色浸透了。

進村的石子路被月光朗照着，像一匹白紗，從村口向滿村的紅光里延伸。

村里很靜，靜得孝成能聽到自己和孝貴的呼吸聲。

早就過了晚飯的時間，村里人大概都已經上床了。

這麼晚，浦東江邊是找不到馬車的。孝成和孝貴下了船就急急匆匆一路小跑往家趕。

跑到村口，兩人都已經出汗了，雖然天氣還是很冷。

羅家老屋的窗亮着，裡面燈火通明，門前只掛了左邊一個燈籠，屋檐上也沒有掛。

門口的老銀杏樹光禿禿的枝條橫斜，好像不識字的人拿毛筆在夜空裡塗鴉，

銀杏樹下站着兩個人影。

孝成走近一看，是張家伯伯和孝貴他爸。

孝貴他爸看見兩人，立刻用手指豎起在嘴前，示意輕聲。

“阿爸，你怎麼在這裡？”孝貴輕輕問了聲。

“聽說老龍興不太好，我和張家伯伯來看看，不知會不會要幫忙。”孝貴他爸聲音更輕。

“孝成你可回來了。”張家伯伯湊上來。

孝成點了點頭，也不講話，徑直往屋裡走。

剩下三個人看着孝成的背影，互相左右看了看，擔憂地望着孝成推開門進屋又關上門。

窗上孝成的身影一閃而過。裡面傳來輕輕的話語聲，聽不清在講什麼。

孝貴他爸對孝貴說：“孝成回來了，我們回家吧。”轉身對張家伯伯道，“要不我們明天早上再來看看。”

三人正要走散，老屋裡傳來“哐當”一聲響，好像什麼東西掉在地上。

接着就聽見女人大聲哭號的聲音，夾雜着男人的叫聲“阿爸，阿爸。”

三個人衝進屋去。

龍興嫂和孝成一左一右抱着老龍興哭喊。

老龍興躺在床上，任由妻子和兒子呼叫搖動，再也出不了聲。

他的手裡，捧着一個油光黃亮的木盒，那是一個精緻的雕花煙土盒子。

老龍興一直是羅家的掌舵人，才過中年突然早逝，孝成與母親龍興嫂悲慟之餘，兩人卻都是大主意拿不定的人，便就近去請教孝貴他爸。

孝貴爸卻推說自己也沒辦理過喪事，怕辦得不好對不起阿弟，但假使孝成想到誰有能耐，可以差孝貴去請。

孝成無奈，想想自己還是要陪着母親，只能差孝貴去浦西讓玉屏速速過江來幫忙。

玉屏本已準備好幾天后過江去探望，猛聽得公公已經過世，驚訝悲傷之間，卻猛然聯想到，不知孝成會不會子如其父，壽數也不長久？

當年初見小木匠時，何曾想到自己這輩人也會有朝一日面對生死之憂。

想到此，玉屏心中抑鬱難言。

孝成讓自己去幫忙主持喪葬禮儀，可自己畢竟年齡見識有限，又如何懂得浦東人的規矩？

想來想去，玉屏決定去請教叔叔阿良。

阿良聽說老龍興忽然去世，也痛感人世無常，頓首嘆息，思緒萬千。

老龍興雖然壽短，畢竟一生圓滿，完成了羅家跨過黃浦江的大轉變，死時妻兒在身邊，阿良想到此，不禁對老龍興又是惋惜，又是敬羨，接着卻又自哀自怨起來，不知自己將來身寄何處？

“叔叔，”玉屏的求教打斷了阿良悲情思路，“你說我公公這事，我們怎麼幫幫孝成？”

阿良搖頭嘆氣：“原本老龍興過世，應該由兒子管顧一切，偏偏孝成是個只會做工不會做老闆的人。”

“孝成做不了的事，說不出的話，我都可以代勞。只是不懂喪葬規矩，不知如何辦。你有沒有給蔣家辦過這種事？”玉屏問。

“蔣家老太爺過世時我在，不過蔣家不是浦東人，不能作數。另外我想這件事呢，並不光是懂不懂浦東規矩的問題，是孝成的輩分太小壓不住場面，你婆婆又是個女人，你也一樣，只怕對付不了望江村的眾多長輩。”

“你的意思，你能行？”

阿良點點頭，似乎胸有成竹。

“如果叔叔你去主持，輩分就比孝成高一輩，自然就會壓得住了。可惜你也不是浦東人，萬一做出太不符合浦東人規矩的事，也會讓人嗤笑吧？”玉屏還是擔心。

“不用你擔心，我早就打聽過了浦東人的規矩。”阿良朝着自己的鼻尖豎了豎拇指。

“你什麼時候打聽到的？”玉屏不解。

阿良望着窗外的夜空，緩緩回憶：“當年我第一次在去周浦的路上認識孝成後，就去張木匠墳前祭拜，路上碰到一個人。”

“碰到一個人？”